4. 新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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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番话落入易潇耳中，他侧头挑眉，脸上得体的笑意未褪，反倒越扩越大，露出唇角处森然雪白的犬齿，笑容肆意张狂，微眯着眼慢慢扫过角落里多舌的文官。那几人登时噤若寒蝉，其中一个胆小的更是抖若筛糠，丢下贺礼便急急忙忙逃了。

    “礼毕，新妇入洞房——”

    杜清沅转向易潇，低头躬身。弯腰时她隔着红盖头，听到了易潇的呼吸声。他的吐息离她极近，温热又清晰，像贴在她发顶。

    杜清沅手指蜷了一下，头埋得更低。

    易潇和杜清沅向着端坐高堂的锦衣妇人下拜。

    易潇“切”了一声，本懒得管他，但还是不疾不徐地踱步，将他们送至易府门口。他丝毫不急着回正房，似乎忘了洞房中还有一位新嫁娘，在等他揭盖头。

    不仅如此，高堂上只坐着一位华服蔼容的妇人，也无其他亲眷。

    他自己并不饮酒，哪怕在执酒樽礼敬满座高朋时，也不过略抿一口，沾湿薄唇。而后不管谁来敬酒，他皆以茶代酒回应。

    随后，杨公公拖着声调高呼：“吉时已到，一拜天地——”

    易潇不过弱冠之年，却在一众锦衣卫当中很有威信，他靠一身硬功夫将北镇抚司上下治得服服帖帖，成了众望所归的“老大”。故而今日除了当值的锦衣卫，其余人皆来道贺祝礼。

    易潇轻哂，收敛了邪肆的戾气，平静微笑着往前走，看上去是一位如沐春风的新郎官。但熟悉他的人便看得出，易潇嘴角噙着笑，眼神却是冷的，甚至透出一点不耐——

    杜清沅咬唇，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又憋回去，随即察觉身边人的步子明显慢下来了。

    《奸臣夫人不好当（探案）》

    尽管新娘蒙着红盖头，也看得出是一位身段窈窕的佳人，走在易潇身侧，如戏台上的才子佳人般登对。

    易潇一向被文人清流视作眼中钉，故而到场相贺的多是武官，只有几个品阶低微的文官，碍于杜父的交情前来观礼道贺。

    文官们三四个抱团，缩在角落里低声议论着今日的婚事，可怜杜家女儿不幸，被黑心烂肺的易潇请旨强娶云云。

    易府管事依次点燃门前的几串爆竹，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响里，四处飞散的红色碎末在空中飞扬。

    杜清沅被喜娘和侍女们簇拥着步入洞房。

    实则杜清沅并不是巴望着快点见到易潇，而是肚子不争气地叫唤了许久。

    “都别闹了，头儿迎亲回来了，快瞧！”

    送完宾客，易潇收敛笑意，脸上露出疲倦。

    徐长兵半边身子撑在许牧身上，大着舌头说话：“头儿……你别送了，快、快回去洞房，别耽误了吉时，新娘子还在等、等你呐！”一边说着，一边还不知轻重地拍易潇的肩膀。

    “嘶——”盖头下的人浅浅抽气，他低头看见她白豆腐般的手指被碾上一圈红痕。

    “就是，你这新兵蛋子真是嘴上没毛说话不牢，等会儿要罚酒啊！”

    易潇笑了，眼前的人一团稚气，老徐可别把他教成个老油子。

    “胡扯瞎掰什么呢！你见过这么精壮结实的小白脸吗，咱们头儿当年可是武状元，哪是那种死读书的小白脸能比的？”

    两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进入堂屋。

    易潇穿着修身的绯红官服，肩膀斜披红色锦缎，头戴的乌纱帽比平日多了两侧簪花，腰带镶金嵌玉，一派风流华贵，衬得他面若冠玉，丰神俊朗。[1]

    红盖头下的杜清沅也是一脸无奈。京城时下流行淑女步步生莲的仪态，故而这身婚服下内裙幅度做得极窄，只能迈着碎步姗姗而行。

    这位妇人应当是易潇的母亲，但她眉目宽厚柔和，与易潇身上的阴冷肃杀之气截然不同。

    易潇下意识地收紧掌心，反射性握出青筋，他习武出身的力度不自觉地捏痛了杜清沅。

    幸而圣上给易潇抬脸面，特指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杨公公过来，为易潇主持婚仪。

    许牧初来锦衣卫没多久，还有些怕易潇，怯怯地点头：“属下遵命。”

    喜娘扶着杜清沅调整站位，面朝天地，盈盈下拜。

    易潇留在前厅，招呼宾朋宴饮。

    婚礼从黄昏到月上枝头，热闹了快两个时辰，宾客才陆陆续续散了席。

    易潇虽然看起来不近人情，但此时并未端着架子，而是身形闲散地立在一旁，笑容随和地看着属下们喝酒划拳。

    易潇摇了摇头，这老徐酒量浅还爱喝，回回把自己喝趴下。

    天地桌上铺着红布，坐北朝南，上设天地爷牌位，却不见易潇的宗族牌位。

    然而从黄昏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还不见易潇过来。

    虽没看成笑话，但易潇不胜酒力的“秘密”也悄悄传了出去，尽管无人敢提及，但旁人都对此事心照不宣。

    除此之外，还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易大人似乎很不善饮酒。

    “你别听这几个老油子吓唬你，我教你放开了喝倒他们！你喝高了没事，他们喝高了回去要被婆娘骂的哈哈哈……”

    拜完堂入正房时，喜娘说按惯例约莫一个多时辰后，新郎便该来揭喜帕，饮合卺酒了。

    话音未落，徐长兵不服气地摆手：“瞎说，我没醉，我自己能走……”说着，他歪歪斜斜地走了两步，又靠在徒弟许牧肩膀。

    折腾快一日，杜清沅都饿得泛酸水了，咬着下唇，想念一口肉滋味。

    因为他右手牵着的新娘走得很慢，笨拙地跟在他身后，让他不得不放缓步子来等她。

    “夫人，万不可自己揭盖头，不吉利！”喜娘眼疾手快地再度拦下她。

    易潇皱眉避开他说话时的酒气，对旁边的校尉许牧说道：“扶好你师父，送他回去好好歇息，明日准他休沐，叫他不必来衙门。”

    杨公公清了清嗓子，操着尖细的声音开嗓：“吾等今日共聚一堂，同贺锦衣卫都指挥使与杜府千金结缡之喜。奉天之作，秉地之和，今日合婚，结为夫妻。”

    才消停不久的锦衣卫和武官们又闹腾着笑骂成一片，当中夹杂着不少粗鄙之语。

    杜清沅已在房中枯坐了许久。

    此前任何场合，从没有人见过他饮完一整杯酒，直到今年上元节宫宴，太后赏下一壶琼华佳酿。

    花轿落在气势恢宏的易府门前。两座威风凛凛的镇宅石狮戴上了红色的礼花，平日冷肃严静的指挥使府邸变得热闹喜气。

    易潇虽不饮酒，却不影响宾客们在席上喝得尽兴。易府的仆从陆续从外头搬来十几坛杜康佳酿，让平日硬邦邦的武将们喝成了软脚虾。

    从鸡鸣时晨起，沐浴净身开始，熏香更衣，梳头妆扮，一晃就过了午时饭点。为了不弄脏妆面，徐氏只许她小口吃上几块香糕，便蒙上艳红的喜帕不许再揭开。

    但席上无人敢指责他。毕竟易潇手段狠辣的恶名在外，又是位高权重的上位者，旁人自是不敢以下犯上，强行劝酒。

    她尽力加快了步子，还是跟不上易潇的步伐，情急之下她只好捏了捏他的右手，用极微弱的声音怯怯道：“慢、慢一点……”

    喜娘犹豫着，正拿不定主意，忽闻一阵清晰平稳的脚步声向正房靠近。

    穿过垂花门，易府的下人们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散席后的残羹冷炙。他慢悠悠地走向正房，远远瞧见隔窗端坐着一个剪影。

    他们自以为背后嚼舌根无人听见，殊不知易潇耳力远胜常人。

    她又咽了咽口水，再次抬起手掀盖头——

    主桌旁指挥佥事徐长兵显然喝高了，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被身边年轻的校尉许牧及时搀住。

    “夫妻对拜——”

    “咱老大穿这身官服真俊啊，比平时穿的飞鱼服斯文多了，像个小白脸似的！”一个面庞青涩的年轻锦衣卫捂着耳朵遮住鞭炮声，扯着嗓子对身边的人说道。

    门前聚着不少看热闹的宾客，大多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或是其他职级的武官，他们大大咧咧地聚在门前插科打诨，一同观礼。

    盛情难却，懿旨难违，易潇不得不连饮三杯。半柱香的时间不到，一向冷静从容的易大人眼神迷醉起来，原本冷白如霜的脸上染上大片火烧云般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脖颈，耳垂、眼尾红似滴血，额上缀满密汗，鬓发沾湿了贴在颊侧。

    他走到徐长兵身侧，闻到一股熏人的酒气，对许牧道：“你师父喝高了，把他扛回去……”

    “好好好，诸位好哥哥，我说错话了，今儿个自罚三杯，不醉不归！”

    众人不再推搡嬉笑，望向迎亲接回来的花轿。

    “二拜高堂——”

    观礼的人大多只知道易潇出身微末，身后没有显赫的氏族，竟不知他家族亲眷少得可怜，连主持婚仪的族中长辈都没有。

    不远处的几个文官听了直摇头，一同往角落里挪了挪，离高声喧闹的武官们远远的。

    杜清沅饿得有气无力，无奈地垂手拽了拽身侧喜娘的衣摆：“那我不揭盖头，你拿过来，我就这么吃几口成吗？……我快要饿死了！”

    当时在场的朝臣后来背地里议论，从未见过冷如铁坚如石的易大人这般失控失态过，不少人甚至盼着他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举动，好落得一个殿前失仪的罪名，惹怒龙颜。
    他翻身下马，从花轿中牵出凤冠霞帔的新娘。

    正房外间的八宝桌上，摆满了一桌精致酒菜，供主君和夫人宵夜。杜清沅隔着盖头都能闻到那里的饭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