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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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前谢棠讨伐异党，诛杀了数十位清议之徒，洞明子到东市为师傅收尸时，那位传闻中杀伐狠辣的枭雄形象才真实起来。

    叫华明的小童小在深山道观中长大，见到生人难免好奇。他见如意活泼健谈，不似遥明师妹冷若冰霜，觉得她十分亲和，倒也不再怕生，谈家常话似的跟她讲了很多。

    二百石阶与一片竹林的路程不消多时便走完。洞明并未再扫雪，他领着如意到了南云观。

    何况，这些机械器甲，名为偃器，实为杀伐干戈的武器。

    少年一愣，未想过对方会这样说，他垂眸，“家师就是不愿卷入世俗，才隐居于此。”

    谢棠在时，北方各地尚且臣服，好容易换来几年和平。谢棠一死，北方群龙无首，届时各地纷纷自立为主，日后，定又是免不了的一场场厮杀。

    洞明子同样死在风大无桃花的景和三年。

    少年衣衫单薄，外罩青色道袍，拄着扎竹扫帚，一阶一阶扫着山脚通往道观的台阶。台阶还算干净，只有熬过冬日的枯枝落叶与阴处尚未消融的雪泥。

    最终受苦的还是百姓罢。谁又晓得以后的事呢？

    “阿棠？”

    “华明！”华明呆呆地刚欲伸手去接，便听见师兄制止，“出家人不沾世俗，你忘记道心了吗。”

    “什么？”如意不解。

    二月，冰雪消融，寒春料峭。

    如意摊摊手，“我从来没说要修仙问道。”

    “小道长，前方便是道观吗？”

    不愿卷入世俗，就什么都不要掺和。红衣少女唔了一声，仍一副亲和好脾气的模样，仿佛眉间准瞬即逝的戾气不曾存在。

    那年的桃花开的好吗？谢棠贪权重利，生性无情，她那样的人，弥留之时是否也曾贪恋将看到的春光。

    “道心？”如意像听到什么很稀奇的东西。

    “奇怪。”如意凝眉思考，有意逗他，“既然与世俗没了联系，为何你们还需食五谷，饮清泉？”

    “师妹肯定是又钻研道行入迷了！”华明憋不住话，大声说。

    未等少年回答，红衣少女先开口，“清风明月，静水空谷，在门前栽上几棵竹子，这里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华明看向师兄，得到师兄默许后，他带着如意去了遥明的住处。到了门前，如意驱了华明，说有几句话要单独对遥明说。

    红衣少女轻笑，反问，“很多人来找青阳道长吗？”

    “不是的。”华明忙想起自己的正事，他跑去挖了半碗米饭，添上些许青菜，“我得赶紧给遥明师妹送饭菜去。”

    对方不似怕野兽蟒蛇，闻言嘟囔了一声，“南阳这边竹子可真多。”

    如意从袖中掏出一直木鸢，忍住明眸皓齿的笑意，问华明，“生气了？”

    遥明却照常脱口一句“辛苦了。”她一怔，缓缓抬头。

    “你逮几条养在缸里，下次再有人问起，你就能说，我们观里上下有二十余口！”

    但这终究是期望。谢棠死去的局面未必能如她活着时安定。

    “这个、这。”华明红了脸，支吾回答不上来。他恼怒成羞，以为如意来南云观也是为了拜师，反问她，“你以后拜入南云观下，难道就不需要吃                                                饭喝水了吗！”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遥明知道这是对方生气的口吻。

    “登过二百石阶，往竹林南走去便是。善人切莫走错了，竹林北面是荒山野地，小心野兽蟒蛇出没。”

    大魏崇仙尚道，时人多去道观参玄，南云观虽是清僻小观，自三年前青阳子坐镇，亦有不少香火。少年道士低头扫雪，姿态谦和，指路语态熟稔。

    如意倚着门，遮住了大半光线，“我看谢大小姐早就忘记饥饿什么滋味了吧？”

    那一年，谢棠死了，之后的事，洞明子再也不知道了。

    少女红装裹身，犹如滴在清素雪景中的一滴血，北风吹乱她两鬓碎发，她抬手额间，阳光在她眼前镀了一层金辉，她细细地打量了一眼雪阶上的少年。

    如意并未见遥明身影，也不着急，她夹了一筷子鱼肉，笑着问：“你方才不是说南云观上下十余口，怎么就我们三人？”

    她笑语吟吟，却颇咬牙切齿，“我来找的是你新拜入门的师妹。”

    “不过既然你这么说，我倒考虑可以拜个师玩玩。”

    少年眉眼间的淡然出尘瞬间变为讶然，他强忍住骤变的情绪，“善人来寻青阳道长？青阳道长外出讲经，并不在观里，善人莫要白跑一趟。”

    偃器千金难求，华明不懂这些，但洞明知道，便是最大方的偃术师，也不会轻易把偃器送人。

    “谢……遥明比你大很多吧，你为何称呼她师妹？”如意好奇。

    石门匾上南云观这几个大字已经被侵蚀冲刷，需细细辨认才能看出真迹。

    如意取回木鸢，递给华明，“送你玩喽。”

    少年道士并未多言，他细细扫雪，等清出一条小道，这时才抬头，“善人可以走了。”

    红衣少女轻轻念了好几遍遥明这个名字。“对。不知道长名讳？”

    “这是偃术。”如意揶揄，“不如你拜我为师。”

    “这只木鸢就是偃器，小玩具而已。”如意指了指飞在空中的木鸢，“制作它的术艺便是偃术。”

    如意不紧不慢的打量周围环境。她抖掉披风上的细尘，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山上总是比山下冷的。

    来时正是午饭时间，如意并没有推脱，坐在一方小圆桌上用膳。南云观观小人清，一起用膳的除却洞明，还有个叫华明的小童，他与师兄洞明不同，倒十分活泼。

    残暴不仁，天道难存。谢司空主位一方，这般残忍嗜血，焉能长久？

    她果然死的很早。

    “贫士请过遥明师妹，”洞明子有些迟疑，“她说现在不见客。”

    华明讪讪：“拖家带口，自然把看门的大黄狗也算上了！”

    *

    如意言简意赅：“制作偃器之术。”

    谢棠死的那年不过二十六岁。

    “您这般刻苦努力，我祝您早日羽化登仙。”

    洞明子很难说明自己属于哪方。

    洞明一直安安静静的吃饭，如意这时才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洞明子不知道。

    魏司空谢棠，奸枭之流，世人论其诛清党，摄天子，霸北方，不臣之罪罄竹难书。然魏瞿衰微，适逢乱世，棠生，祸乱生，棠不生，百二十年征伐之乱岂能不存哉？适时无谢氏，亦有杨氏、孙氏、王氏耳。魏末之乱，罪于司空一身，实过焉。——《魏末英雄论》

    华明很少下山，不曾见过这些，他呆呆地问：“什么是偃术？”

    “这是师妹的规矩。”华明童声稚气，“师妹勤奋刻苦，我做师兄当然不能饿着她。”

    如意觉得好笑，她又夹了一筷子鱼肉，鱼肉鲜美如融化在嘴里，“等过些时节河水冰雪消融，下了雨一涨潮，便是桃花流水，鳜鱼肥美。”

    如意推一扇窄木门，木门吱呀作响，门内女子低头钻研经典，并未理会，自也没看见来人是谁。

    谢棠死在一个风大的春天，洛邑受黄沙侵扰。荧惑之凶已逝，人们都希望灾难过去能有安定的好年头。

    《迎风咳血，然后坐拥万里无疆》

    如意眉眼舒展带笑，华明被揶揄到闷声吃饭，忍不住瞪了她一眼，朝师兄告状，“食不语，师兄你看她！”

    少年疑惑：“遥明师妹?”月余确实有位年轻女冠拜入南云观中，她自入观，就待在房中钻研经典，很少与人接触。

    逆着光只能勾勒出身形，看不清模样，遥明不确定的唤了对方一声，

    “既然入道，世俗的辈分就不算数了。遥明师妹拜师比我晚，当然要叫我一声师兄。”华明理所当然。

    如意语气轻狂，华明听了气鼓鼓不愿理她。一旁洞明仍自若地收拾食毕后的餐桌，像觉得如意会说这种话不意外。

    “哦。我叫如意。”

    “遥明不会为追求道心才不出门，连饭也不吃了吧？”如意并不在乎华明收不收她的礼物，她只是突然觉得很好笑。

    少年手持扫帚，静静开口，“贫士道号洞明。”

    少年道士抬头对上一个和煦笑容，映入眼帘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她红衣素冠，亲和朝气，莹白的脸庞在阳光下微微发亮。对方指间捻开松雪，悠哉游哉。

    遥明神色冷冷，专心埋头经典，听见脚步声照常说了一句，“我还不饿，午饭为我留一点即可，就不前去了。”

    没等到下一句，“师妹，饭菜已经为你盛好了，我放在桌前，快点趁热吃吧。”

    世人多视偃器为洪水猛兽，却一心寄托于修仙问道，可被修仙问道害死的人，又焉少过机械器甲。

    “我看你遥明师妹修仙问道刻苦至此，这凡人了饭菜她是不用吃了。”如意气极反笑，她语气不容置疑，“带我去见遥明。”

    洞明子还曾以为谢棠终会君临天下。谁料，悄无声息死在一个春天。

    如意摊开五指，一只栩栩如生的机械鸟转动着齿轮挥翅起飞。华明看呆了，忘记心中闷气，他张张嘴问：“这就是仙术吗？”

    她时任朝中司徒，位列三公九卿之上，诛异党，挟天子，霸北方。不愿她死的人有，想置她于死地的人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