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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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大娘是紧邻，一向跟母亲亲厚，这次又觉得阿牛哥是罪魁，所以壮着胆子拉过我的手腕，将两指压在我的脉上，凝神一会儿，也露出惊喜与困惑交加的神情。

    母亲托张大娘买了麻回来，一边纺纱织布，一边打理种在房前屋后的草药。为了报答张氏一家的好意，她特地给阿丑裁了新衣。

    母亲一边给喂我吃药，一边温柔地鼓励：“阿草真棒，这么苦的药都能喝。阿草喝完这碗药，娘就奖你一碗甜酒酿！”

    母亲喃喃地自语：“灵狐！”她扶起我，急急地呼唤我的名字，“阿草！阿草！！”

    我一丝生的气象都没有。她们意料中的黯然神伤。

    世上所有的孩童都依恋这种味道，它比任何香料都好闻。它是无价宝，千金难买。

    “人家张家赵家老实本分不惹事！”

    我们母女在艰难中靠着当初许盛业离家时许家大宅给的银两生活着。母亲因为我的缘故，已经停止进山采药，在家里养些鸡鸭，管理田地，做些纺织，生活虽然穷苦劳顿，忙碌不堪，面对族人的白眼，倒也无暇顾及。身体将养好了之后，我依然跟着阿丑和阿牛哥到后山坡放牛，偶尔站在许氏宗祠外听先生给小学生讲课，识得一鳞半爪的几个字，回来在院子里的沙地上划给母亲看，念给她听。每逢这时，母亲脸上便绽开欣慰的笑容，赞美我道：“阿草真聪明。娘亏就亏在不识字，是睁眼瞎，这些草药的名字功用，全凭死记。若阿草能识字有多好！”

    接着她又叹息：“儿啊，你若生在许家大宅有多好！许夫人带着小姐们读书识字呢！”

    “那么点小姑娘惹啥事了？”为我辩解的人反问。

    “母女一场，哭两声搁开手吧，她跟你没缘分，今生做不了你的女。”

    许夫人和蔼可亲的脸立刻变绿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躲一躲。她以眼色示意母亲身边的舅母。

    母亲抱着我摇啊摇：“娘在阿草长大嫁人前不死。不过世事难料，万一娘有什么事，你就去找舅舅。如果舅舅也不管你，你就是去讨饭也要活下去。真要到了讨饭的地步，阿草，你就离开这个镇，走远点，去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为奴做婢也要活下去，知道吗？”

    许夫人叹气道：“盛业家的，你整天抱着她，是你把自己身上的暖和气儿过给她了。这一天暖似一天，不能再耽搁了。”

    大伯母和张大娘根本没有看见那白狐，没有理会母亲的喃喃自语，只是忙着探我的鼻息，摸我的脉搏。

    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当人人都为我的命运扼腕叹息，为母亲的不幸垂泪悲伤，以为她活不下去，至少要表现得活不下去的时候，母亲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量，推开前来安慰她守护她的大伯母田氏，挣扎着下了床，穿上衣服鞋子，燃起一根火把，冲出门去。

    第三天的时候，当有人把棺材抬进了堂屋的时候，母亲紧紧地抱着我缩到房间的一角，对着过来打算再次劝说的许夫人说：“大伯母，您摸摸看，阿草开始暖了呢！她没死，她真的没死！”

    甚至大伯父和大伯母都不再上门。村里人见了母亲，跟见到鬼一样躲得远远的。

    甚至有人上大伯父大伯母的门，大肆宣扬“这对母女要给你们家带来灾难”的说法。

    母亲从我好转的惊喜中恢复平静，又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这种压力自父亲去世她就顶着，压力越大，她反弹越大，活得越坚韧。她若无其事地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只是不再上山采药。她担心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万一许氏族人中有人对我发难，幼小的我无法招架，被他们害死或者驱逐。

    许夫人一早找人通知了母亲娘家，舅舅舅母昨日刚刚赶到。

    大伯父一言不发，只是喝酒；大伯母田氏跟母亲关系不错，本来不信，架不住三人成虎，也将信将疑。

    张大娘啧啧称奇：“阿草娘，你真是无所不能！认识那么多草药，种田也拿得起，居然还会织布裁衣！”

    我死而复生的故事立刻传遍十乡八里。奇怪的是，原先放下成见，对我对母亲略表同情的人们，却再次捡起成见，甚至成见加深。她们原先以为我是不祥之物，克父克夫，如今则认为我是妖孽，没死简直是没天理。

    那时候我小，不懂什么。等我长大成人，具备了思想的能力，我无数次问天问地问自己——人之初，性到底是善还是恶？你说是恶，在所有人认定我必死无疑的时候，这些长舌无知的女人们也确实对我有过那么一丝同情之心；你说是善，可是当我活转过来的时候，她们又纷纷扰扰，把那些同情之心扔在脑后。

    “这妖孽本来就不是我们许家人，如果给我们许家带来什么三灾八难的，可怎么好！”

    “那么冷的天，在外面冻了两天，在家里停了三天，气儿都断了还能活过来，不是妖孽是什么？”

    许夫人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当机立断地对身边跟随的嬷嬷说：“快去请先生！”

    这件事上母亲的反应让许家村的男人妇人们无不咬指咂舌，叹为观止。

    母亲将我的手递给许夫人：“大伯母，您摸摸她的手，真的不冷呢！”

    “阿草，你要记住，以后不管处境怎样艰难，都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知道吗？”

    我的尸体是第三天在下游河流打弯处的一个树林边上被找到的。当时很多人已经放弃，母亲虽然渐渐绝望，可每天还是像孤魂一样沿着河流游走，细细地检索着一些可能被疏忽的角落。大伯母和张大娘不得不步步紧跟，怕她有了什么想不开，也寻了拙见。

    许夫人只是静静地听人们发泄不满，沉默地不表态，既不说族人对，也不说族人不对，只是说已经写家书给族长，将此事告知，请族人们耐心等候族长归来。

    我们母女被全村孤立了。只有张大娘一家还一如既往。阿丑每天来我家串门，陪我，帮母亲做着做那。阿牛哥每天放牛回来，都会带一把野花给我。有一次他用嫩柳枝编了一只篮子，篮子里插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花，母亲把它挂在床头，一直到篮子和花都干透也未摘下。

    张大娘说：“阿弥陀佛，神佛保佑！”

    她加入沿河搜索的人群。

    她们砍了两根粗树枝，用两条裙子做成担架把我抬回家里。母亲抱着我哀哀地哭了唤，唤了哭，任由谁来劝说都不肯放手。

    “天哪，怎么会在这里？要说被水阻住，也该在水里，卡在树林中间啊！”她们俯下身探我的鼻息。

    然而母亲在瞬间感觉到我微弱的脉动。她似信不信，再一次拉着我的腕子，凝神感受，终于狂喜地呼出一声：“阿草有脉象了！阿草有脉象了！！她真的没死！！她真的没死！！！”

    我抱着母亲大哭：“娘不死，娘不死！”

    “我不信我们缘分这么浅。”

    众妇人都退后一步，以为母亲真的疯魔了。

    村人们，包括所有的族人和外姓人，都以为母亲疯了。许夫人派人来料理田间，踌躇着要不要写家书知会族长和许盛业；村里的男子，在女人们的默许下也来田里帮忙，或者帮着砍柴担水；村里的女人们约好了轮流过来陪母亲过夜，两个一班在堂屋里搭铺睡，因为母亲抱着我的尸体，她们不敢一个人陪着抱着尸体的疯子。

    晚上睡觉前，我拿出去许家大宅给许夫人问安磕头时许家的女人们给我的见面礼，那些丝绸做的香袋荷包上精美的绣花让我无限向往。母亲又叹息：“可惜娘也是个粗人，这些针线都不会。你张大娘这上面也有限。若是我们俩人当中有一个能拿得起，你和阿丑将来给自己置一份

    “阿草娘，天气暖了，再不入土——”

    “娘！”我哭着缩在她的怀里，深深地嗅着她身上温暖熟悉的气息。那是一种叫做“母亲”的味道，它给我带来安全温馨的感觉，无人能比。

    大伯母和张大娘连忙跟上，看见我倒吸一口凉气。

    我毫无生命迹象，她们跌坐在草丛里。

    舅母也劝：“许夫人说得对，阿草娘，你让阿草安心地去吧。”

    母亲微笑：“我手笨得很，针线粗糙，也不会绣花，否则能把这俩丫头打扮得更漂亮呢。”

    众人被她的神情惊呆，纷纷地看过去。

    “阿草娘，阿草已经去了，你这样，让她怎么上路投胎？”

    “不是许家人怎么啦？张家赵家，不也不是许家人？”也有不信邪的，为我辩解。

    许家大宅门庭若市，族人中被认为有威信的年长男人，自认为跟族长家有交情能说得上话的长舌妇们纷纷上门找许夫人倾诉，请她向族长以及许盛业转达要驱逐我们母女的强烈意愿。

    她们到底是想我死还是想我生？我只是一条无能为害的孩童，为什么许家村之大，无我容身之地？

    她所说的先生，自然是医生。

    “不，我的阿草没有死。”

    那一刻我依偎在母亲的怀中，更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相依为命。娘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也是唯一的亲人，没了她我该怎么办。

    “要是娘有个三场两短，你就去找舅舅。”母亲微笑着说，仿佛不是在讨论生死，而是在讨论去赶集的时候给我买什么好东西。

    “你见过谁死了三天五天，而且是在野外冻过两天的，又活过来？妖孽现在不害人，保不齐将来会给大伙带来什么大祸害！”

    “阿草没死，她不会死。她舍不得我的。”

    母亲来不及说话，飞奔而去，发现了躺在草丛中的我。

    在她们筋疲力尽，唇干舌燥的时候，母亲的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一条通体雪白的狐狸来到她脚前，咬着她的裙角向那处水中的树林拖，然后如闪电般地冲到树林中的某一处，发出一声低鸣，消失在草丛中。

    说你错你就错，不错也错，不需要事实不需要证据，只需要臆想的原因已经足够。一时间，满村的人都议论纷纷，沸沸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