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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久久看着。是什么仍然放弃了化作自由的尘沙？什么让人保有冗杂的口舌？

    这时，声音倒是响起了。她侧脸望去，见嘴唇像夜间的草叶般动着。眼泪滑下眼角，如山间的溪水般。

    她在床上爬行，每步艰难。终于，她到了床上那人的身边，双手一松，脊背转动，仰面倒下。许久，她什么也没说，仰起脸，看向这茅草屋破碎一角外的星空。夜空多浩瀚美丽，即使不知其含义，兴许永不得它垂怜一缕真实，仍使人沉浸在这使任何文字都破碎的天书中。

    《龙心：血圣女》

    ——她爬到湖边，跳进水中，抓着那棺船，死死不松手，呛了水，仍说：“楛珠……”她全身的骨头都像要散架似地痛苦万分 ，但不舍分毫，她像船战中被烧毁的沥青骨架，破水而出，攀那棺船，落到那半截尸体上，血水淋漓，滴落紫花。她和她对视着，那紫色雾霭般的眼无神地望着她，一瞬间这样长……

    她对着那张开的蓝火之幕，张肩而立，喷涌的气流令骨骼脆响，龙血沸腾 ，双目染红，日出海渊，照亮眼前的未知，在抉择的最后，她眼露惘然，看向那无间的花园。

    但你……就是……士兵，塔塔。

    从天空中传来雷声。

    她跪在血潭中，头垂落。她是株吸饱了血的植物，花穗沉沉。一阵风吹过，将她唤醒了，但风带走了她的粉末，她的过去，她的记忆，她的全部意志，茫然的纯洁从天空绽放她眼中，一直抚到天尽头去。眼以上的世界干净清洁，原上高树都倒塌，尸首沉在那一抔抔淤积的池水中，因此如果人不低头，就不会为此恐惧，烦恼。人必须站起来，才能开始越过这冲击过后的丰饶的原野。丹川洗刷原野，可以想象，到了明年春天，这会有多么丰饶？

    梦船中的人合手开目。她的眼上蒙了一层紫色阴翳，倒使她显得宁静，庄重，威严而谴责了。她看上去同样安详，仿佛得到了很好的休息，而因此，她永远不会再回应她……

    我要做个胆小鬼。她对自己说道，有生以来第一次，当她蹲在甲板上，她默不作声，夹杂在一群年轻士兵中，年老体衰般，做个军队中边缘人，任由军靴来去，声音喧嚣，四处叫喊着——“收锚。收锚。风正好，那海墙就要熄灭。”叫着:“全速前进。

    “——转舵！”她咬牙道：“敌袭！”

    她睁眼。

    她转头看她。

    “我不想再勇敢——再什么也不怕了！”听话人俯在那，寂静穿梭在纳希塔尼舍这间山间小屋中，内外的月光弥漫悲凉，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像荒村孤笛般凄凉地响起。她肯定就这后果思考了很多遍，因此在无人反驳和回应的情况下仍然激动万分地叫嚷起来：“是的——不勇敢，就做不了士兵——”

    她猛然站起来。“不。”她摇头，推开身边的士兵，大步上前，摇着头：“不。不。不。不。”

    棕眼睛在那农家床上睁开，夜间她对她啜泣：但你要勇敢啊，塔塔。棕眼睛在那梦船上睁开，手臂抬起，轻抚着她的脸，仇恨无寻，唯有那漆黑的泪，落下面颊。

    “去吧，塔塔。”她流泪道：“勇敢这最后一次。”

    战斗吧，塔塔……

    “楛珠！”她大叫道：“等等。我有话向对你说……”

    听见这声音，她的神情就变了。那冷漠无感的耐受消失了，无情无动的坚定融化了。线条变化，形状起伏，勾勒出那让人——恨——让人爱——让人无法割舍的——人之情态。这事物原是存在她身体中的？为何选择保持这样的东西……如果丝毫不期望它的快乐……

    她抬起手，指向那海幕后，火风吹开她褪色的红发，将它染得同昔日一般红。

    但她呢？她跑了出来，上了船。扬帆起航。

    没有任何人。连鸟也没有……只有黎明的光遥遥地，彻骨地，照在远山上。

    船行驶过她身前，伴着庭院深处，石棺边的紫花，随梦而去，石浮水上，天空晕染了一层色彩，像最后的奇迹，她痴痴地看着，忽在它经过，掠过那紫花，拨开河水琉璃的阻隔时，爬行向前，每一掌都留下一捧丹土。

    背后有人。她张口，无言：那隐约的通天高墙后有船，不止一艘。排列如城，端似舰队。没有声音，寂静盘旋。

    她张开嘴。

    她捂住耳，不去听海鸥凄厉的叫声，无垠海路波浪起伏，晃得她头晕眼花，心血燃烧。我们这破碎的心肠，何处交付？她倒不是不知道，这路程的凶险，这情况的奇妙——不是没有听到，那‘常青’大公对她的敦敦教诲。                                                待在屋里，别出来！他甚至将她关在了屋里。

    士兵恐慌，船员混乱，她的嘴唇颤抖，握住了那红刀。眼睛看着她，手指抚摸她，梦境消散，气流盘旋，旭日高升，背后，云气升起，面前，巨物破海。

    “——我不想再勇敢了。”她忽然说，对着身旁的人。她仍然没有睁眼，没有动作，只有睫毛颤抖着。这让她很生气，感到自己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更大声道：

    她拔出那腰间的红刀，对着清新的晨曦挥舞，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动作令她忘我，令她不断跌落。她对着视野里的敌人发出嘶吼，动作大开大合，步伐踏起血色钻石。

    轻轻眨着；眼闪烁，空气晃动。她走得很慢，到了床边，弯下腰，以双手撑着床，翻上去。这动作无处不艰难，不费力。她的骨头发出关节摩擦的声音，倒更像是个老人，而非少年了。

    “我想和你说个事。”夜晚，天凉了后，她拖着那瘦弱的身子，擦干茅草上滴下的脏冷水，向床走去。床很小，上面放着发霉的稻草，就是床垫了……她在上面等她。她们两个人睡，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冰冷无法温暖的时候，燥热难耐的时候。与人相伴，即便是言语不通的异物，带来那本真震动不同的粘稠附着，缓慢不前的停滞，都是这样令人不舍，或许，因此，人被困在了这实相的囚笼和陷阱中。村庄响彻着自然之声，她的腿还很短，步子很小，塔塔，塔塔地，向前走。

    “火熄了！”有人叫：“准备过线——”

    我再也不想勇敢了。

    水滴下屋檐，月光结成了霜，时间淅淅沥沥，水钟弥漫天地之间，她身边这具身体蜷缩，匍匐着，似连呼吸都消失了，仅俯卧在那，不给予任何陪伴。说话人痛苦地皱着眼——她既已说她不想再做士兵，为何还是以老旧的方法，用铲土忍伤的方法企图将一切困难都耐受？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支撑自己的身体，企图从中挣扎出来。

    纳希塔尼舍的月光照着这两个孩子。她抬起手，勾勒她的轮廓。

    她已可看见冒头的船头，庞然无匹，可见威胁，声音回荡脑海，塔提亚合上眼。

    ——塔塔啊……

    原野上遍布河道，岸边草木繁茂。她直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怎么啦？她闭着眼，奄奄一息般，说着话：怎么啦。塔塔，你想说什么？

    “塔塔……”

    雷声。她知道雷声——一生中，她明白雷声的含义。那穿刺，转变，汹涌，破碎之声。这声音击穿了两千年的时间，两千年暗无天日的岁月，带她们回到那最初的一天，最初的云。她猛然抬头，颓坐着，看‘海渊’线上，层云堆叠，九星闪烁在白日天空中，启明点亮。那透明的，扭曲的，无形雾气般的海墙开始消失无色的掩盖，显出浓雾般的朦胧，火烟弥漫。

    眼睛望着她。声音催促她。

    你是最勇敢的战士。

    ——你想说什么事……

    我要做个胆小鬼。她抱住膝，沉浸在布料挤压的黑暗中，感热风扑面。离开这儿。她对自己说，我要离开这儿——哪怕烧死在这墙中……

    但，你……

    床上的人闭着眼，头上的长发如营养不良的牛毛似倾在面上，她的身体，同样如瘦弱的牛一般在睡眠中起伏中，听见她的声音，轻轻动了动。她睁开苦栗似的眼，微暗地，从那毛发中看她。

    而她一辈子都是士兵。她抬起手，遮住眼，在这句话中更深地倒了下去，如镶嵌在这床中，低声道：“因为我不想再做士兵了。”她说了第二遍，声音平静：“我不想再做士兵了。”她又说第三遍，第四遍，声音逐渐颤抖。

    “等等……”她追那梦船而去，嘶哑道：“等等……”船不为她等待，她只咒骂，呵斥，祈求着：“等等……等等！”

    “我不想再做士兵了。”没人回应，她哭起来：“我不想再做士兵了。我不想再做士兵了。”

    我……

    她心想：我不想再勇敢了。

    梦船航向日出之处。是了——她心想，能说的话，早已说不出口。时间已过了。她俯在这尸首上，轻轻笑起来，等水流将近之处，生魂，往那边，亡魂，来这边。她用无边的忍耐心性，放弃这真心，沉入沉默中，但在这紫云的涟漪中，声音却响起了：

    “杀……”她说道，撑着那柄刀——她的来处，一遍一遍，声音越来越高：“杀！你在哪？”她呼唤敌人：“杀——我要杀了你！”

    “杀……”她喃喃道，双手握刀，这就像无人观看的荒野之舞，带着灵魂如鸟的吐息。她转身，用力平砍，红刀如虹在空中闪现裂痕，牙龈渗出血丝，手指为此开裂，她口吐鲜血，红刀脱手，再度跌倒。

    人言让她拒绝了天音。群星静谧的跳动止息了。她看见她佝偻身体，脸靠在手臂上，嘴唇颤抖：你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