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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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在脚边溅起水花。

    身上破旧的衣衫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瘦弱的身躯上，勾勒出骨骼的轮廓。雨水沿着斗笠边沿流淌，顺着她单薄的肩膀滑入衣领，汇成细流沿着裤脚滴落在青石板路上。

    她得把小神医牢牢抓在手里。这可是她的“摇钱树”。

    “你那偏方真灵验。前几日有两个头疼脑热的病人，吃了药立马见效。”辛娘笑逐颜开，压低声音道，“回头我得涨涨药钱，不能白便宜了他们……还是老样子？”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碰到青葙的右腕。青葙连筷子都没来得及放下，下意识飞快地抽走手。她扭过头，正对上小婉清澈的眼睛。

    遇到有钱人，她必定满面春风、笑脸相迎地展示她的“宝贝”。

    青葙在舌下含了千声藤的果实——音珠，能使声音改变得与原声完全不同。

    她低声道：“要不是你王老板，旁人我还不舍得拿出来呢？”

    小婉说：“姐姐，吃面要卷起袖口，会溅到油。”

    暴雨打在身上，看着都痛，青葙却一动不动。

    药王铜像已经生了锈斑，辛娘舍不得换。药王一如往昔，笑着看踩烂门槛，络绎不绝的人群，和坐在一张诊台后的少女。

    “嗯！”小婉眼睛亮亮地背起来。

    她挥挥手：“走走走，我这里不欢迎叫花子。”

    斗笠白纱下的青葙面容沉静如水，眸光格外专注。她五指微微弯曲，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并拢，轻按在病人的寸、关、尺三部脉位之上。

    和给人诊病时的专心认真，截然是两个样子。

    “等等——”青葙用尽力气扒开将要被辛娘关上的门，瞥着门上的招工启事，斩钉截铁道：“我能给你当坐堂大夫。”

    也许是因为剑阁坐落高崖格外冷，也许是刚吃了滚烫的汤面。总之，少女觉得云山城很暖和。

    史老板听出辛娘又开始胡搅蛮缠，只得恨恨作罢：“得。”

    不一会儿，辛娘麻利地从厨房里端来一碗小葱汤面。

    辛娘想，小神医八成没有家。如果有爹娘的话，谁舍得自己的女儿饿成那样。

    辛娘本就是半吊子医术，那天晚上听得被唬住了，留了青葙。没等她懊悔多了张吃饭的嘴。青葙竟然治好了云山城里一个又一个疑难杂症，名声越来越响，渐渐被城里的百姓叫“小神医”。

    大家都说，辛娘真是掉钱眼里了。

    “你能让小神医住你那里吗。害不害臊啊。”她拉长尾音。

    城中央一条河流，河两岸光秃秃的柳树耐心地等待春日。几只麻雀倏然从树梢飞走，自由地划过天际。

    “没有人参，鸡蛋也行。”

    诊台是辛娘特意为青葙布置的。

    她游荡在云山城的大街小巷。不幸的是，因为暴雨，大小店铺皆紧闭门扉。好不容易找到一块馒头，她欣喜地刚要捡起来，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忽地从暗处窜出，从她眼前夺走了。

    史老板挖苦道：“辛老板，小神医又是坐诊看病，又是教你医术。你还是就给那么丁点儿工钱？”

    “这是排队领人参不。”

    辛娘和女儿正坐在桌子前吃面。

    史老板派来的小厮占着座位不走，只一个劲地左望右望、插科打诨：“姑娘，我没病。只是看这里排队人多，就走进来凑凑热闹。”

    后面有人忍无可忍：“干嘛呢

    “怎么，史老板眼皮跳得慌，想让我给你配副药？”辛娘双手抱臂，硬生生挡住视线。

    风一吹，葫芦内部籽粒轻轻碰撞，发出沙沙的声响。

    青葙连追狗的力气都没有了。

    青葙想起娘教自己的医术，一一说来，如数家珍。每一个脏腑功能、每一条经络走向、每一处穴位定位，都清晰明了，无一遗漏。

    青葙吸了吸鼻子。辛娘虽然向来抠门，但这碗面舍得放料，爆葱重油，香得很。

    医术是娘教的，写字也是娘教的。娘的字，清秀温婉很好看。青葙小时候拿着毛笔，在娘写的字上，一横一捺地描。

    辛娘吵赢了架，又有些心虚地往屋里看。她给小神医的工钱确实不高，这么多年也没涨过。

    辛娘嘴角一撇：“你懂什么？我这儿给的可是良心价，除了薪金，还管吃管住。你一个大男人，你能让小神医住你那里吗。”

    娘不会说话，就比着手势告诉她：“葙儿你听，脉搏在对我们说话。脉搏浮、沉、迟、数、滑、涩，可知病体的阴阳虚实、气血盛衰。”

    后来娘死了，青葙就在娘的字帖上盖一层薄纸再描。想娘的时候，就描一遍。有一天，她描了五百八十七遍。

    当初她就是被这碗葱油拌面的香气吸引进来的。

    青葙心底一瞬急促的鼓点声停下。她看着袖口，上面星星点点溅上                                                了黄色的油。但袖子下这只焦黑的右手岂能示人，恐怕会吓得小婉做好几夜噩梦。

    她又问了问病情。

    倒是小婉，学得比她娘快。

    青葙摸了摸小婉的头：“我上次教你的药方都会了吗？”

    青葙只当作没听到，她舒展了会身子，然后心满意足地低头吃面。

    千声藤是娘带着她，在剑阁崖边寻到的药草。

    一张干干净净的榆木桌子，放着棉布包成的脉枕，一排长短不齐的银针，一沓纸，一方砚台，旁边搁置着一支羊毫毛笔。

    “这人参我可是从长白山进货的，你看这纹路、这色泽，市面上哪里找得到？”

    青葙写好药方，递给眼前的病人。下一个排队等候的人坐到跟前，却迟迟没有伸出手。

    门口没多久就挤满了人。

    “伸手，把脉。”青葙提醒。

    “小神医来了！”对街药铺的史老板眼疾手快，探身而出，一双眼珠子几乎黏在了医馆的门扉上。

    葫芦的表面泛着温润光泽，悠悠悬在门上，这就代表着，青葙来坐堂了。

    她垂头丧气，继续往前找寻着可能的残羹剩饭。忽然闻到一股诱人极香。

    不过，小神医并非每天都来医馆。她总是隔一段时间出现。她消失的时候辛娘从来不知她去哪里，也不知她有没有家。只知道她每次来，总是很饿，要吃小葱汤面。

    韧劲十足的面条经过沸水的洗礼，洁白如玉，上面铺着青翠小葱，汤汁金黄透亮，香气扑鼻。

    ——饿了好几天的青葙顿时眼放金光，抓起筷子开吃，含糊道：“谢谢辛娘！辛娘的手艺又见长了！”

    小婉是辛娘的女儿，十一二岁，很文静。

    “人有五脏六腑，十二经络，三百六十五穴。肺主气，司呼吸，朝百脉；肝主疏泄，藏血；脾主运化,统血；肾藏精,主纳气。经络如网，遍布全身，运行气血，沟通内外，调节阴阳。”

    坐在铜像下的辛娘起身，走近，上下扫了她两眼。见她腹部随着呼吸剧烈起伏，显露出明显的凹陷，显然是饿极了。

    青葙决定，死也不要做个饿死鬼。于是偷摸戴着个斗笠白纱，溜下山进了云山城。

    医馆的生意也一天比一天红火。

    面条被筷子挑起，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辛娘四五十岁年纪，个子很高，挽着一个简单的发髻，数根白头发据她自己说，是丈夫死后一夜间就冒出来的。

    青葙咽了好几口口水，最后实在忍不住了。鼓起勇气走到门口：“老板，能给我一碗面吃吗？”

    青葙径直拉开椅子，习惯地坐到桌子前，了然道：“辛娘这么高兴，看来最近生意不错。”

    《绝世废柴，剑阁三小姐》

    她唇齿轻启：“《黄帝内经·素问》云：‘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

    ……

    辛娘打量着，精明的目光像是能厘清青葙身上有几两肉。她一边往门口走，准备挂葫芦。

    小神医看着比从前又瘦了一大截。

    青葙有空就会教一些医术。辛娘从前是给丈夫打下手配药的，学起来不是很费劲。只是她似乎很累，经常听着听着就趴在柜台上睡着了。

    青葙郑重地点点头：“多加葱！”

    她抬头，将算盘往边上一推，高声道：“哎呦，小神医，你可来了。”

    眼前浮现出娘的手势。

    那是娘亲死后一年多，她又因无中生有的罪，被青无仞禁食禁足了半个月。某个下暴雨的夜晚，她躺着床上翻来覆去，饿得实在受不了。

    写药方时，仿佛是娘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笔写成。

    “你？”她戴着斗笠，辛娘看不见她的容貌，但听她声音，就知道她年纪浅得很。

    城里喧嚣声此起彼伏，各家商铺前的旗帜随风招展，大小商贩搓着手哈着白气，站在门口高声揽客。

    辛娘站在柜台后，给病人抓药。没钱的，她瞥一眼药方，利索飞快地抓药，称量，包起来。

    小婉乖巧地坐在旁边，安静地研磨。

    医馆柜台上，摆着一尊笑口常开的药王铜像，慈爱地注视着来往人群。

    一家医馆敞开着门。

    辛家医馆的小神医来坐堂了——消息很快传遍整个云山城。

    冬末天仍冷，好在出了太阳，日光柔和照着医馆门口的薄冰。辛娘用细绳穿过一只硕大的葫芦，听着青葙吃面的声音。心道，这小神医每次吃面，狼吞虎咽，也不知道饿了多久，就和那个暴雨的晚上一样。

    “辨证施治，望闻问切，四诊合参。寒者热之，热者寒之，虚则补之，实则泻之，谨察阴阳所在而调之，以平为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