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子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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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荷费劲地琢磨半天，最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郑冀敷了三天的药膏，今日已经能下地做些简单杂务。

    子婴束手束脚在院中逛了两圈，楚萸还是无法忘记他云淡风轻捏断鸡脖子的样子，逃也似的窜进厨房，给秀荷打下手。

    楚萸连忙小跑过去迎接。

    “公主您可真厉害，我就说您的歌声天下第一，连渭阳君那样的人都被感动了。”第四次分享结束时，她孩子似的拍手称赞道，一副很自豪的样子。

    这样看来，倒是她自己矫情了。她进屋倒了一碗温水出来，看着少年喉结滑动大口大口喝下。

    楚萸怕他只喝不吃伤胃，适时地给他夹了几块肥瘦相间的羊腿肉，还有一块羊肋骨，她发现他把她夹的每一块肉都吃了，咀嚼得很认真，吃完还默默地瞄她一眼，一副乖孩子的姿态。

    院子里，秀荷正费力追逐着一只肥肥的母鸡，好几次差点就逮住了，结果母鸡一扑棱翅膀，就把她吓得连忙松手。

    就像他被自己的故事深深打动一样。

    “小傻瓜，才不是呢。”楚萸弯腰捡起一块石子，在手里抛了几抛，看着石子滑动的弧线说，“歌声只是一个台阶。你想啊，我在秦这两年，白拿白吃人家的，不给钱还哭哭啼啼上门去要，你要是渭阳君，你也不痛快，凭什么他大秦就要养我这个拖油瓶？他倒也不差我这点儿碎钱，他府里光是家丁就百余来个，哪个不都比我花销大，他老人家大概只是不爽我们的态度，我唱歌也是为了表态——虽然我没什么能力，但我会记得您的大恩大德。”

    楚萸一愣，将手帕取了过来：“呃……多、多谢。”

    最后这只母鸡，咯咯叫着扑腾到了楚萸他们身旁，气势汹汹的，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唬得同样胆小的楚萸下意识往旁边一跳。

    毕竟还是个孩子。

    少年的手指细长，却仿佛蕴藏着钢铁般力量，稍稍一收紧，就止住了母鸡拼命的挣扎。

    子婴点了点头，也转过脸来看她，惨淡的月光落在他波光粼粼的黑瞳里，显得无比落寞。

    这也不能怪她，平日这些事都是郑冀在做，现在他手不能握，虚弱得犹如待产孕妇，便只能由她亲历亲为。

    “小公子，你怎么来了？”楚萸好奇问道。

    少年脸上神情动容，他注视她片刻，很当回事地一点头，道：“好。”

    秀荷坐在院子里，下巴搭在手背上，眨巴着眼睛，一遍遍问楚萸那晚的曲折经历。

    他缓缓开口道，语气就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什么很有质感的东西，从被褥的夹层中被甩了出来，在地上滑出一段距离。

    楚萸绞着手帕，心想这孩子应该不是专程过来还东西的吧？莫非是渭阳君让他来的？他有什么目的吗？

    每个人都非常开心，包括子婴，但他并没有如大家那样，大口大口嚼肉，更多的是在喝酒，睫毛时不时眨动着垂下，仿佛拥有很多心事。

    也许他只是那一日心情不好吧，才随口应下了她的好意，而实际上，他没那么需要自己。

    楚萸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跟着默默垂下头，用竹筷扒拉着碗里的剩肉。

    虽然她也不是很清楚，他想父母和往她这儿跑有什么直接关联。

    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两人就这么默默无言地相对而立。

    他将濒死的母鸡递给目瞪口呆的秀荷，转脸认真地问同样目瞪口呆的楚萸道：“姐姐，你们要开饭吗？我可以留下来一起吃吗？”

    田青欣然应下，于傍晚时分拖着一车食材返回，把剩下的钱币归还给楚萸。

    少年把嘴巴抿得死死的，摇晃着进了院子，楚萸注意到，他耳根上染了一层淡淡的红色。

    大快朵颐一番后，夜色已经很深了，微弱燃烧的木柴发出短促的哔剥声，楚萸扭头看坐在一旁的子婴，问他是不是要回家。

    楚萸也乐得分享，绘声绘色地讲，听得小丫头屏住呼吸，每到关键处就把眼睛瞪得圆圆的，为他们捏着一把汗，并在故事最后，拍着胸脯长长舒出一口气。

    楚萸在原来的世界里就不怎么依赖调料，更喜欢焦脆的口感，所以即便没有辣椒胡椒麻酱，她也照样能吃得香喷喷美滋滋。

    瞎忙活了一阵（越帮越忙），楚萸终于被忍无可忍的秀荷轰出厨房。

    楚萸心里涌起一丝类似于母爱的同情，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真诚道：“没事，以后你要是想他们了，就来我这儿，我可以陪你玩，不过舞剑什么的我可不行，对，我会骑马，我们可以一起去骑马——”

    怎么有种养崽的既视感？楚萸连忙往嘴里塞了一口肉，被这个莫名其妙的联想荒唐到了。

    总归不是想把钱要回去吧，她惊恐地想。www.jingmiao.me

    楚萸一边整理着床铺，一边想。

    只是鸡冠还抽搐般地微微抖动。

    夕阳给他披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楚萸忽然觉得，少年的不期而至，或许没有什么复杂的算计在里面，他也许单纯只是想来逛逛。

    就在楚萸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的时候，他垂下脑袋，闷闷地说了一句：“我没有家。”

    她心有戚戚地重新踏进院子，看见子婴已经给自己找到活干了，正熟练地劈着一摞柴火，手起刀落，木柴均匀裂开。

    咣当。

    “当然当然，小公子快请进。”楚萸连忙侧身，让道给他。

    她叠好被子，放在一旁案上，开始抖褥子，让它们变得蓬松点。

    下午，楚萸很大度地掏出一串钱，交给田青，让他买点上好的羔羊肉、猪肉和甜米酒，晚上大家一起吃烤肉，好好补补身子。

    楚萸怔住，连忙弯身去查看。

    秀荷捧着母鸡去厨房炖汤，田青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棚子里处理生肉，郑冀则在床上仰卧，半大不小的院子里只剩下楚萸和子婴两个人。

    看着他认真板正的模样，楚萸渐渐恢复了镇定。

    “所以你今天，是想阿父和阿母了吗？”她侧过脸来，轻柔地问。

    那竟是

    战国时代的公子哥，大多武德充沛，不存在娇生惯养之说，大秦更是不会娇养男孩，别说杀只鸡了，再过一年都可以直接上战场冲锋陷阵。

    然而下一秒，这只凶悍不顺服的母鸡，就被子婴单手从地上抄起，牢牢束于掌中。

    没想到，平时落在眼里非常轻松的工作，实际上手居然如此艰难，秀荷一边急切地想把它变成一锅汤，一边又深深畏惧它那锋利尖锐的鸡喙。

    不知是否错觉，楚萸感觉他神色有些怪异，不似平时那般无波无澜的局外人模样，眉头一直紧紧皱着，锁着一股他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烦闷。

    她越发摸不到头脑。

    “我……来还你东西。”他面色涨红道。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几日前为她开脱的那名少年，子婴。

    很快，院中鸡毛漫天飞。

    那东西刺溜到了衣架后面，她探头去寻，却在看清那东西的瞬间，倒吸了一口气。

    子婴盘着腿，正低头抿一口甜酒，闻言身体微微一僵，放下酒碗，仰头看了眼天幕中央那轮灰白色圆月，半天没有回应。

    “我……可以进去坐一会儿吗，嗯……姐姐？”少年憋了半天，忍不住先开口道，黑宝石般的眼瞳蓦地闪过一丝灼亮。

    少年略显局促杵在门口，沐浴着金桔色的霞光，双手背在后面，身子前后左右地扭动，一双黑眼睛却期期艾艾地望着不断靠近的楚萸。

    然而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楚萸一次也没再见过子婴。

    “子婴尚未出生就已丧父，因阿父犯的是叛国大罪，被处以极刑，夷三族，阿母是阿父的贴身侍女，判罚下达时刚刚怀孕，因不是亲族而逃过刑罚，数月后她生下我，自己却难产而死。秦王大度，念及与阿父的兄弟情，未对子婴加以处罚，还允许我留在咸阳城内。然宗室诸人忌讳我的出身，推来搡去无人愿意收留我，幸而渭阳君正直，最终留我于他府上，故而那日，子婴对公主的遭遇感同身受。”

    她突然好奇起他的身世来。历史上关于他出身的记载很少，但也不好贸然开口询问，只能暂时压下这一疑问。

    喂喂喂，这种偶像剧般的桥段是怎么回事？

    “哦……当、当然。”楚萸惊魂未定地扫了一眼母鸡，有种刚刚亲眼目睹屠杀的惶恐。

    楚萸不敢细想下去，她的共情能力太强，一旦深入便难以自拔，她必须时刻给自己竖起一道保护线。

    嗯？

    楚萸觉得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眼眶和鼻尖同时泛酸。

    “……”

    他抬起另一只手，食指与拇指随意一拧，母鸡的脑袋便软塌塌地垂了下来。

    等到繁星爬满天空，烧烤的准备全部就绪，他们围坐在院子里，一边拿铜网炙烤羊腿、猪肉，一边大口喝着甜酒，不一会儿，新鲜的鸡汤搁在陶罐里被端了过来，秀荷很宝贵这口罐子，小心翼翼地轻拿轻放，拒绝外行人触碰，亲手给每人盛了一碗。

    她的悲惨是她自己编造的，而他则是实打实经历过的。

    自渭阳君府上归来，已过去三天。www.qingxian.me

    子婴扭捏了一下，缓缓将手从背后伸出来，摊开的掌心上躺着一块干净的手帕。

    不管怎么说，只要他能自我和解就好，只是不知道他住在渭阳君府上，看着自己意气风发的堂兄弟们，会不会想，当初若是他的阿父当上秦王，他的人生是否又是令外一番光景？

    战国时代主食确实不好下咽，烧烤却别有一番滋味，除了没有调料。

    楚萸刚要开口询问，门口突然晃进来一道身影，将她的注意力牵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