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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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扶苏哥哥——”殿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一只粉色的肉团子，后面还跟着一个手忙脚乱的小侍女。

    “长公子，呜呜呜，我又流鼻血了，止都止不住，怎么办、怎么办啊？”少女哭唧唧道，面容就悬在他头顶，眉毛蹙成了个八字，既怪诞又有一丝好笑，“您快救救我，救救我吧——”

    亡秦者胡。

    小公主在华泉宫又用了一份早餐，林嬷嬷看她大快朵颐的样子，心想这丫头一年半载肯定是瘦不下去了，这以后胖乎乎的，可怎么嫁人啊——

    嬷嬷姓林，和王后一起自楚国而来，那件事后，她声泪俱下地哀求秦王，最终得以留在这座空旷荒废的宫殿，只是其他宫女侍卫都被撤走了，只留下一个眼神不大好、看着笨笨的小宫女。

    林嬷嬷这才松口气，将衣服折叠好，趁机念叨道：“公子，您也该成家了，身边好有个人照料。大王在您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有两个儿子了。”

    一副陌生的画卷，随之在他眼底展开。

    寝殿西南角的香炉里，噗噗喷吐着令人怀念的沉香的香气，扶苏和衣而躺，手中握着一卷落满灰尘的竹简。www.mingcai.me

    她的身体向他俯来，纤白如葱的手指之间，嫣红的鲜血汇涌，很快就顺着指缝滴落到他的脸颊之上。

    扶苏心不在焉地听了会儿，忽然喝粥的手一顿。

    他越是努力想要辨清，它越是模糊，最后就如同被石子搅乱的水面，波动着扭曲成一团迷雾。

    这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兄长们都笑话我胖，连父王都说快抱不动我了，哼，以后我再也不理他们了。”小公主义愤填膺地挥舞着短胖的拳头，“反正现在扶苏哥哥回来了，我以后就只跟扶苏哥哥玩。”

    于是，她抱着不把长公子耳朵磨掉一层皮不罢休的气势，再度张开嘴，然而声音刚刚冒出个尖，就被一道奶声奶气的叫唤给截胡了。

    “想必是大王生辰要到了，有些人起了巴结之心。”林嬷嬷不以为然道，陪伴公主的侍女也跟着附和，两人接着聊起了宫中八卦。

    扶苏愣了愣。

    忽然——

    哪怕不娶妻（毕竟是长子，正妻人选会有诸多考量），纳一个侧室也行，再不济，就收一个暖床的美人——有个女人在身边，总是有好处的。

    王后心善，将公主视为己出，经常抱到华泉宫一起吃饭，什么好东西都带上她一份，因此公主与扶苏十分亲近，简直就像一母所生。

    粉色团子是一个六岁的小姑娘，扎两只冲天鬏，脸蛋肉乎乎的，随着跑动一颤一颤，煞是可爱。

    她叫嬴阴嫚，是整个秦王宫年纪最小的宝宝，生母是齐国进献的美人，大约是水土不服的缘故，过来时就怏怏的，生下公主后更是大病一场，扑腾了半个月，终于还是没能熬过去。

    蹑手蹑脚走过来为炉子添炭块的老嬷嬷，闻声一愣，抬手抹了抹眼角，朝他投去心疼的一瞥。

    就如同墨汁入水，那滴浓稠艳丽的血珠，带着滚烫的温度，在他眸中氤氲散开。

    林嬷嬷也跟着笑。

    扶苏弯腰，将扑过来的小姑娘抱入怀中举起来，笑道：“一年未见，阿嫚好像又吃胖了呢。”

    这样想着，心中又泛起酸涩，怕自己失态，她连忙转身绕到衣架旁，整理公子昨夜换下来的衣物。

    一阵疲惫毫无征兆地袭来。这大大超乎了他的预料，他原本以为故地重游的今夜，注定会是个失眠之夜。

    鼻端温婉缭绕的气味，就像是阿母俯在身边，为年幼的他掖好被角，昏沉的意识中，他隐约看到了她久违的笑靥，只是五官朦胧，一如以往的每一次梦境。

    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画卷的底色是褪色血迹一般的暗红，里面奔腾着千军万马，尘烟飞扬、胡马嘶鸣，远处还有一片高耸的、仿佛是绵延到天际的巍峨墙体。

    扶苏唇角浮起一抹遥远的笑意，指尖顺着一排排字迹逶迤滑动，脑中浮现阿母端坐于案边，肩膀紧绷，眉头微蹙，小心翼翼临摹秦篆的画面。

    长公子沐浴在晨光中的模样，越发英姿勃勃了，完全是个成熟的大人了，真想让王后也看看啊……

    “阿母……”他于睡梦中呢喃。

    而实际上，他正在经历一场梦中梦。

    林嬷嬷一边唏嘘一边往香炉里夹炭块，没一会儿也老泪纵横了，这时她听见长公子又发出一声梦呓。

    扶苏瞄了一眼她沾着糕点渣的嘴角，笑而不语，宠溺地在她头上揉了揉。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发现小公主正一边吸溜着口水，一边眼巴巴地盯着他碗中许久未动的炖羊腿，他被她的憨态逗乐了，夹起羊腿放进她

    他收起竹简，扬手屏退侍奉在侧的宫女，缓缓阖上眼皮，打算先小憩一会。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出现在了咸阳宫。

    胡人。

    小公主不满意地嘟起嘴巴：“才、才没有呢，阿嫚最近在节食，迟早会瘦下来的！”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婚嫁之事，可又着实使不上力气，急得她心里闷着一股火，憋得耳朵都快冒烟了。

    然而这一睡，便仿佛睡到了天荒地老。整整一年来，他第一次睡得这么踏实。

    林嬷嬷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洗漱用的水。

    阿母不会秦国的文字，但一直都很努力地学，最后也写得像模像样了，只是仍改不了楚国字体那圆润的笔锋。

    许是太累了的缘故，他想，毕竟连赶了两天两夜的路。

    怕打扰到公子难得的深眠，她很快就悄声退下，脑子里还在思考“芈瑶”是哪家姑娘。www.cuijun.me

    她浓密的乌发就像一匹缎子，在烛光下泛着星河般光晕，那日他下了学堂，和几个弟弟去马场骑马，一时贪玩，回来时天色早已暗沉，他把脏兮兮的两只手藏在身后，心虚地来到偏殿准备挨罚。

    现在王后不在了，她可得把这件事当成天下第一大事给办了。

    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吧，胡人美女又如何能亡得了秦？

    遥遥地看见阿母咬着笔杆、愁眉紧锁，见他进来，也不揪耳朵打屁股，只瞟了他一眼，就唉声叹气地又埋下头，在黑乎乎一片的竹简上，落下几个笔画繁复的字。

    这声音甚是熟悉，可一时又对不上号。还有，“亡秦者，胡也”，是什么意思？是在说他们大秦，会被与燕赵毗邻的胡人给消灭吗？

    扶苏稍稍一愣，自嘲地“哼”了一声：“那不是我的血，帮别人处理伤口不小心沾上的。”

    哗啦哗啦，清脆得就像流水，竹简徐徐展开，一些歪歪扭扭但还算工整的小篆跃入眼帘。

    自从赵国归降，很多在当地谋生的胡人美女都被送来咸阳，她们身段柔软，能歌善舞，举止孟浪，大受欢迎，许多贵族富商都纳了一个在家里享乐。

    其中一滴，不偏不倚，恰好落入他因惊诧而睁大的眼睛里。

    简直是痴人说梦。

    老嬷嬷看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里着急。她听说，赵夫人那头早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相亲，若是公子濯先于长公子成婚，再率先诞下一名长孙，那王上心中的天平势必会有所倾斜。

    不管怎么说，能在梦中呼喊女人的名字也是个安慰，至少说明公子还是喜欢女人的，她乐观地想。

    “公子你醒了？”她轻步走来，挑起帘幔，“昨夜休息得可还好？”

    刚刚还在为面目朦胧的阿母而揪心，下一秒就感觉有人在晃他的胳膊，他疲惫地扭头去看，居然看见那个楚国公主，斜斜坐在他榻边，一只手捂着鼻子，小鹿一样的杏眼瞪得圆圆的，紧张兮兮地朝他靠来。

    他眸光低垂，视线凝于一点，像是在做某种心理建设，而后用袖口轻轻拭去竹简上的浮灰。

    扶苏不语，撩开被子下了床。

    金发大眼睛的美人，想必是胡人吧。

    他一只胳膊搭上前额，半闭着眼睛，回想昨晚那一连串匪夷所思的梦。

    扶苏泛起一丝苦笑，阿母模糊的面容再度划过脑际。

    “别闹，芈瑶，别闹——”他含混不清地嘟囔，似乎叫了她的名字，阖上眼皮想继续追寻阿母的身影，突然浑身一震，唰地睁开眼睛。

    完全陌生的名字，是谁？隐约有些耳熟……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炭火窸窣燃烧，火星时而迸溅。睡梦中的扶苏微微挑起一侧眉毛，像是梦到了什么极其无语的场景。

    扶苏轻轻喟叹一声，翻身坐起，笑道：“还不错。”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遥远却清晰的断喝：“谁说‘亡秦者，胡也’？今日我大秦勇士誓要把这群北方豺狼驱赶出境，让他们永生永世莫敢来犯！”

    “芈瑶……”

    “扶苏哥哥，昨天我在宫里看见了好多美人儿，她们有的头发是金色的，有的是栗色的，都打着卷儿，眼睛特别大，穿着大红色露肚皮的衣服，好像一点也不怕冷呢。”小公主边吸溜着粥，边说道，偶尔还手舞足蹈地加以描述。

    “小公主，您慢点跑呀，可别像上次一样摔倒了——”

    “公、公子，你袖子上，怎么有血呀？”老嬷嬷惊叫着跑过来，指着手中袍服上一团不起眼的血渍。

    军士们气势雄浑，披着秦军的铠甲，不过制式稍有差异，扶苏迷茫地凝望着眼前场景，觉得有些眼熟，却又不知道这种眼熟的感觉从何而来。

    就在他努力想看得更清楚些时，一团黑暗倏然笼罩，浓稠沉闷的倦意避无可避地席卷而来，使得睡梦中的那个自己，也陷入了深海般的沉眠。

    他以指腹温柔摩挲其中一块竹片顶端的细小缺口，一些记忆翻涌而上，带来温情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激起一阵更加绵长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