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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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逾雨走出教学楼时，那歌正好唱到了尾声，是一点乐器的独奏，再无人声，在雨幕声里若隐若现。

    都是那辆车的车标。

    可此刻，她却结结实实地撞到墙上。

    她给出一个证明自己的砝码。

    赵逢青没听到，因为有辆电动车，从别的队伍插队到她跟前，让她不能再动。

    她都来得格外局促，和他说一句话都不敢。

    是不是也会看到她。

    不管是还他伞，还是其他。

    如果是动态的时间，那其实是短短的一刹那，但是温逾雨却觉得那瞬间，漫长得快有一个世纪。

    但就是这么一个可能性。

    干脆咬牙把整首诗，都描了一遍，再用橡皮擦。

    赌得无边无际的车流总算动了，电动车占据的方寸之地，尽是雨幕声、鸣笛声。

    让她只看着，就觉得心惊胆颤。

    好不容易在车辆的间隙看到赵逢青的身影，温逾雨喘了口气，没来得及说话，赵逢青也看到了她，拉开雨衣帽，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通指责，“这么晚才出来，你干嘛去了？害我等这么久。”

    她可以忽略任何人，甚至可以忽略自己。

    温逾雨沉默地接过雨衣，穿好，坐上赵逢青的电动车后座，电动车缓缓启动。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用。

    原本还干燥的鞋袜被四溅的雨水打湿，冰凉又黏腻。

    像有一堵无形的高墙，它本来就横亘着，但是她一直没看到，甚至因为自己看到了墙那边的风景，而沾沾自喜。

    走到校门口，广播站的独奏被鸣笛声吞噬。

    因为如果连唯一算是顺手的学习都不能把握，她更不知道依仗什么了。

    校门口接送孩子的轿车依旧林林总总、大大小小地堵在路上，形成一条车龙。

    与那天雨里，接走谈屿辞的商务车有着同样的车标。

    在与他有关的事情上，她好像总是格外拙劣又心虚，从来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能和他一来一回进行对话的形象。

    近在咫尺的、千丝万缕的雨幕，以及雨幕里，因陡然变红的交通信号灯而暂停下来如织的车流。

    但这个瞬间，她却意外地希望他看不见她。

    电动车慢慢停住，温逾雨伸着颈脖，从雨衣帽的缝隙中，视线放在外面。

    怅然若失又带着点不为人知的欣喜。

    又无意识地跟着描了一遍，停笔，才反应过来，头发一刺，连忙想擦掉。

    却让她心惊胆战。

    她对语文最拿手，最先写的也是语文，写到课外诗句的赏析。

    那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近乎麻木地，在雨水迷眼的酸楚中，尝到一点咸湿的味道，“妈，我当上语文课代表了。”

    她尽管一直学得认真，课上做满了笔记，但是成绩依旧不理想。

    虽然不好看，但好歹把“屿”字悄无声息地隐藏在里面，任谁都看不出来。

    寻寻常常的，两个交叠在一起的M。

    许是因为和他有关，在此刻都变得格外不一样。

    她不知道别人是如何和母亲相处，也不知道别人的家庭关系是怎样的。

    每次赵逢青接她，她都害怕找不到她。

    因为雨声过大，她可以合理地当做没有听见。

    在教学楼下还伞给他的自己，起码还是体面的，可现在的她，连体面都做不到。

    僵硬的身子才慢慢放松了，刚刚的一切像一场浮光掠影，唯有颈脖处还酸痛的痕迹提醒她。

    她看着草稿纸，呼吸收紧。

    雨依旧大，鸣笛声也多，温逾雨耳廓嗡嗡作响，甚至起了阵阵耳鸣。

    但她却知道，她时常觉得窒息，想逃离。

    温逾雨心跳得厉害，指尖都在抖，想把草稿纸藏起来，房门突然被

    在雨中，反射的油漆光圈都格外晕人。

    本就湿透的鞋袜在这一瞬间，好像进了更多的水。

    就算赵逢青说话，她也可以不用做出回应。

    电动车和轿车齐驱并行。

    回到家里，老小区防水不好，窗外风雨大，屋内也湿漉漉的，墙壁因为长时间的梅雨落了一层斑驳的霉点，不算好看，光线也晦暗。

    渐行渐远。

    堪堪卡在及格线那儿。

    她的腿撞向大理石路障，“嘭”地一声骨碰声，温逾雨痛得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不容易前面让了点空隙，赵逢青连忙从狭窄的路障空隙穿过去。

    像她的心情一样。

    她确实一直想让他看见她、记住她，知道她的名字。

    ·

    即使她穿着雨衣，但雨水依旧打湿她的额发，湿哒哒地粘在脸上。雨水划过眼眶，她想睁开眼，却控制不住地眯起眼睛。

    是谢灵运的《登江中孤屿》。

    但是她不敢不去学习，而去对这件事苦思冥想。

    这只是一个可能性而已。

    不过还好，轿车车速总归是比电动车快的。

    这明明是一个问题，但温逾雨的笔尖长长地顿在“屿”上。

    她只知道，心脏缓慢地滞了一下，又慢慢地跳动开，力道其实不大，却撞得她鼻尖控制不住发酸。

    ·

    两个M上下结构叠加在一起，一个瘦长，一个宽胖，整辆车车型低调却透着难以言喻的流畅和奢华。

    等她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单薄一张草稿纸上已经遍布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两个M。

    从一个庞然大物变成混在雨幕中的一团黑影。

    就那么几个瞬间，轿车车身渐渐超过电动车，它不似别的车一样，猛地加速，而是慢慢抬速，没有溅起一点水花。

    雨幕太大，她低着头躲在雨衣下，视线中只能看到白色球鞋晕满了黑色的污水痕迹。

    他坐在车里，偶尔会看看窗外雨幕。

    车成为视线里的虚幻点，被雨幕彻底吞噬。

    就像是等价交换。

    好像一瞬间，她的所思所想，就能跃然纸上。

    速度过快，几乎就是一瞬间。

    写到了她最不擅长的数学。

    她依旧不知道要怎么大大方方地站在他面前。

    交通信号灯刚好转绿，赵逢青启动了车。

    一如她所想，她总算有短暂的，可供喘息的空间。

    温逾雨便顾不上想别的，举着伞，穿梭在车辆间隙，一辆车一辆车找赵逢青。

    应该是喧嚣的，烦闷的，但是温逾雨却觉得这样的世界很安静。

    那首诗便从一小块污渍，倒变成了一大块。

    莫名觉得空茫沮丧。

    和英语这种可以用每天背单词，比别人多的时间，来堆分数的，用功形学科不一样。

    温逾雨收回目光，抿紧唇。

    果然下一秒，赵逢青的抱怨声停住，颇有些惊喜的声音从前面传来，“真的？我就说你们老师还是有眼光的，当上课代表后，你可不能掉链子，成绩一定得跟上来……”

    却诡异地听清楚了赵逢青的抱怨，“我就不应该来接你的，堵成这样，害得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养你有什么用，只会给我添麻烦……”

    雨实在太大，接送孩子的家长又很多，这条路堵得寸步难行，赵逢青不愿意一直干耗在原地，骑上了人行道。

    然后赢得赵逢青的短暂的认可。

    现在也是。

    视线往右拉，蓦地在车流里看见一辆，格外眼熟的车。

    温逾雨慢慢地松了口气，看着不成样子的作业本，心情复杂。

    “找我？我这么大个人就在这里，你怎么找这么长时间，眼睛长到哪儿去了？难怪学习那么差，干什么什么都不行，白养你这么久……”赵逢青一边斥责，一边把雨衣递给她。

    可黑笔笔迹哪里是能擦掉的，橡皮越擦，相反越糊成了一小块。

    写到倒数第二道选择题，温逾雨笔尖顿住，绞尽脑汁地思索一会儿，依旧没有头绪，手无意识在草稿纸上来回画。

    需要赏析第三句“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表达了诗人什么样的感情。

    矛盾至极，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

    温逾雨却不觉得轻松，只觉得有个大石重重地压在胸口。

    只是一句话而已，但重量却压过了身体的痛意。

    九十秒的红灯，搁在车流上空，像一抹缓慢流淌的红云。

    整个人狼狈落魄，和好看没什么关系。

    养你有什么用，只会给她添麻烦。

    沉重得要命。

    也不知道为什么赵逢青要养她。

    肉眼完全看不到，赵逢青的身影。

    温逾雨指尖蜷了蜷，解释，“没去哪儿……我在找你。”

    那一小块污渍，在整张作业上其实不算显眼。

    但人行车道也挤满了和她有一样想法的电动车，基本上是从一个地方堵在了另外一个地方。

    温逾雨垂下眼睑，把丧气压下去，继续往下写。

    每天的作业需要花费很多时间，思绪时常会断住。

    更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成为赵逢青嘴里的“有用”。

    数学可能更是天赋的游戏。

    赵逢青去收挂在阳台的衣服，温逾雨坐上书桌，写摞成一叠的作业。

    右边身子收紧，脑袋垂得极下、连呼吸都不敢。

    但温逾雨做贼心虚，生怕有人通过这小小一块污渍推断出她的所作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