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世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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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说看。”

    杨戬用指节敲敲膝盖，只得继续思索。

    甫一看见三涂河，便有两个阴差迎上来。

    从地府带走生魂自然不合规矩，但这煞神用的也不是商量的语气。他们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他走后再向上回禀了。

    杨戬在池边坐下，笑吟吟看着，问道：“你特意去一遭地府，就是为了这小东西？”

    哪吒嘴角抽了抽，叹服于他思维之跳脱。

    竟是只小猫的魂体。

    这一战终于偃旗息鼓，襄邑百姓忐忑出门寻觅米粮，却见城楼上倒吊着一具尸体。

    几世以来这似乎是惭英提出的第一个请求，他也有些好奇。

    啸天扑腾着从潭水中浮上来，一张狗脸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自己怎么连只猫都抓不到了？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惭英了。

    于是就这么干了。

    “师父近来在闭关，恐怕要百十年才出来，我等不及。”

    并没有灯火亮起，院内却莫名出现银白色莹尘。如同起于微末的风漩一般，那莹尘围绕着琉璃灯盘桓浮动，转瞬间又如雾气般弥散开，眼前现出风雪中一架疾驰的马车。

    哪吒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听她问：

    他盘腿坐下，支颐沉默看着异时异地的人世之景。

    只是……满打满算也只过了二十年出头，她不会每一世都那么倒霉，全是早夭的命格吧？

    车内坐着三个女子。疾驰车中坐得当然很不舒服，但她们无人抱怨，只掀帘肃然望向窗外。

    “这小玩意儿我带走了。”

    杨戬神色微妙看他一会儿，却没追问下去，倒真的思索半晌。

    杨戬再次来云楼宫串门时，惊讶地发现哪吒这小院里多了只活物。

    哪吒淡淡一哂：“正因如此，才要请二哥帮我想个法子。”

    “我想用灵鹫山那盏琉璃灯，二哥帮我想想办法？”

    车夫陪着公主和侍女跳下马车，隐入道旁树丛。惭英将垂髾服的层叠衣袖挽起，执起缰绳驾车疾驰而去。那雪白猫儿贴在她膝畔，呆呆望着飘动的马鬃。

    被问

    往日收伏马善时他曾见过那盏琉璃灯，如今从元觉洞一众私藏中找出来也不是难事。

    “我与公主相伴已有十年，感念公主高义，愿为您引开追兵。”

    “啧啧，不好办啊不好办，”杨戬夸张地摇头，“燃灯尊者可是李天王的师父，你和他算是有旧仇吧？”

    哪吒敏锐发现那只躲在包袱里的猫。终于看清它的毛色，原是只通体雪白的尺玉霄飞练。

    “这才子佳人阴阳殊途的戏码我可见得太多啦。只是没想到，连三太子也难逃窠臼？”

    他摩挲着下颏试探道：“不如请太乙真人出面借来？他们是平辈师兄弟，应当会卖这个面子。况且你师父疼你，你去求求他不就成了。”

    那时他大概掐算了惭英投生的方位，落在益州蜀郡一带。此后十数年忙于降妖，彻底把她忘在脑后。

    她喝下去时彷佛打了个寒战，周身不自觉地抖了抖。似乎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自脑海抽离，她茫然将汤盏递还给眼前的美艳女子，循着旁人的足迹走下桥。无喜无乐，无忧无怖。

    等着喝汤的队伍绕成九曲回肠，幸而哪吒施追踪咒时指尖燃了三昧真火，鬼魂们避之不及躲开一条路，让他走到惭英面前。

    “喵呜——”

    那小猫倒乖觉得很，许是察觉到哪吒很不好惹，一落进他手里便不再扑腾，而是安静装死。www.qingcui.me

    ——

    既然今日得空，不如直接去看看。他和杨戬打了招呼，掐个诀便往地府去了。

    哪吒来得有些晚，循着魂火找到惭英时她已排在上桥的队伍里。看见他时先是一愣，而后眉眼弯弯笑起来，同他招手。

    一饮而尽。

    与她对坐的女子年长一些，衣饰华贵神色雍容，听罢此言却不由眉头紧皱。良久唤了一声：“……阿妹。”

    见公主抿唇不语，她又再拜低声道：“您万不可落入敌手，大司马和陛下都盼您回去。务必早做决断。”

    啸天好不容易爬上岸来，充满好奇地继续撩拨那只猫的魂体，气得它弓背竖毛嘶叫。

    她却释然一笑，宽慰道：“死何足惜？以待来生。”

    这一世她的容貌妍丽肤色玉曜，身量却格外瘦削，几乎让人担忧一阵风也能将其摧折。

    痛嚎声响彻山林。那人将她踹倒，毫不留情拳脚相加。一直隐在车上的猫儿凄厉嘶叫，跳过来抓他的眼睛，却被狠狠摔在地上。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便不动弹了。

    哪吒摸了摸额上的红莲印，短暂亮起的片刻中那里微微发热，温度沾上指腹再甩不掉。www.xunxue.me

    无视孟婆戏谑的眼神，他掂了掂手里装死的那只猫，回身走下奈何桥。

    那只猫颇为鄙夷地朝它吐了吐舌头，轻轻一跃，抓着乾坤圈三两下攀上哪吒肩头。

    不知不觉队伍已排到惭英，孟婆将汤递过来，饶有趣味打量他们两人。她掩唇一笑，只露一双眼睛出来，亮得吓人。

    哪吒伸出手指揪了下猫的胡须，把它放在地上。他散漫坐进秋千里，一开口却答非所问。

    她无奈又揪着猫的后颈提到面前，一边对他道：“这一世唯有这狸奴陪我最久，却不幸和我同赴黄泉了。我看这一路只有人的魂魄，并无猫狗生灵，担心它走错了路。

    她突然开口打破沉默。

    “多谢殿下，”她认真躬身一礼，“便送到这里吧。”

    哪吒微微皱眉，按理说生前的伤痕并不会出现在死后魂体上。然而排在她前边的只有五六只鬼，问她这一世经历怕也来不及了。

    城门附近张贴了一张告示，难得有个识字的书生给周围人逐句念着。人群最外的听不清楚，挠头问前面的人：“上头挂这尸首是何意啊？”

    的确十分奇怪，但或许只是尊者惯例探查自己洞府罢了。既然没被发现，他便速速用完再交还便是。

    琉璃灯火直通幽冥，可显逝者一生之景。而他以这猫的魂体作引，欲观惭英前生的因缘变故。

    这法子哪吒自然是想过的。

    哪吒看着她汇入一片银色潮水般的魂流中，一次也没有回头。

    随后又认出惭英。

    他一手接过那只猫，答道：“这并不难。”

    桥下等着的阴差擦擦汗迎上来，哪吒提着猫在他们眼前晃了下。

    一旁侍女也十分心焦，不住磕头哀哀哭泣，终引得公主一叹，起身与惭英互换衣饰。

    她的魂体似有变化，但因为通身俱是银白色，看得并不分明。只依稀分辨出她右眼瞳中变得有些浑浊，左臂腕上有一道伤痕，大半被衣袖掩住。

    一名仆役目眦欲裂拼命抽动驾车的几匹骏马，马儿四蹄奔踏喘得如同风箱，马车似已不能再快了。

    “噗通——”

    哪吒用指尖火燃起三支香，抵上琉璃灯的灯芯。

    那银白一团竟微弱惊叫一声，又跳回到惭英肩上，埋进她颈后发丝里，似乎很怕他的样子。

    ——

    “公主可记得，昔年大司马收复洛阳，我们在洛阳住了二年余。府内少有宴饮，我为排遣无聊，学会了御马驾车。”

    惭英却微笑起来，起身郑重下拜。

    回到小院时，那银色小猫仍趴在秋千上呼呼大睡，被他拎起来放在灯罩上。小猫睡眼惺忪不明所以，舔舔前爪继续打瞌睡。

    哪吒冷着一张脸，并不理会她跳脱的思路。而惭英只是向她笑笑，接过那盏迷魂汤。

    “见过三太子，”他们打个稽首，掩住面上的忐忑神色，“不知此来所为何事？”

    公主最后塞给她一柄匕首，紧紧拥住惭英的单薄肩臂，在她耳畔说：“我只愿能与你在建康重逢，如若不然……”

    “殿下可否帮我个忙？”

    他叼着灯避开往来小童，正要从外墙翻出时却感到一阵庞大威压扫过周身。他霎时定住身形，正想着怎么用师父做个借口，那压力却消弭无形。

    劳烦殿下把它带去正确的转世之途吧。”

    那尸体剜掉了右眼，左手也被砍去，整个尸身似被鲜血浸透。

    杨戬假托玉鼎真人之名前往灵鹫山拜访，与燃灯玄谈道法相聊甚欢。而哪吒则化作一只猫潜入元觉洞。

    他直跑下灵鹫山才恢复人形，踩着风火轮回云楼宫了。

    她用右手在左边银白色的袖子里掏啊掏，掏出小小一团柔软物什递到他眼前。

    一只小猫趴在池边伸出前爪去抓潭中莲叶，啸天则兴奋地跳过去想捉这小猫。

    杨戬容貌清正俊朗，看上去是个十成十的正人君子。实则若论诡计频出、不讲武德，首屈一指便是这位显圣真君。

    血红残阳坠入长河，一队追兵终于将马车逼停。为首之人对照画像打量惭英，渐渐露出狐疑神色。

    如铁大掌钳住她下颏，正欲仔细看这秀丽眉眼，惭英摸出袖中匕首毫不犹豫削去他两指。

    “只是送故人一程，到奈何桥头便回。”虽有些不耐，但哪吒不欲为难他们，仍做了解释，说完便自顾自行去。

    阴差面面相觑，又怕再多问几句惹这煞神动肝火，只好悄无声息跟在后面。

    杨戬抚掌大笑，戳戳哪吒的肩说：“你化成一只猫如何？燃灯尊者喜爱飞禽走兽，在灵鹫山养了梅花鹿和金翅雕，你混进去也不显眼。把琉璃灯拿出来速用速还，不是两全其美？”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不知她已历经几世轮回。唯有上一次红莲印亮起时，他刚好准备下界除妖，印象格外深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