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木星归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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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突然很想爸爸。

    今晚月色很美，肉眼可见月亮上青灰的暗部，唐小虎慢慢调出月球表面的环形山，让黄瑶赶紧来看。

    而当唐小虎调出木星画面时，她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

    木星上百年不息的风暴之眼，在今夜与她遥遥相望。

    “阿岳姐姐，你看到了吗？就在那边。”黄瑶伸手去指，忘了对方根本看不到。

    他叹道，“瑶瑶，你要多笑笑，你爸希望你开心。”

    黄瑶以为他真要去吃鱼，想说自己已经饱了。

    唐小虎的手像爸爸一样温柔抚慰，她渐渐有些困了。

    通往天台的楼梯狭窄幽暗，她一点不怕，只觉得难过。天台是和邻居共用，以前种过菜，爸爸从邻居那里买下往后十年所有的菜，开垦出空地，就为了让她放烟火和看星星。

    随之而来的哭泣也传到到黄瑶。

    那些过去她只能靠听说，遥远木星上的见证之眼，一定比她更了解她的过去。

    仅仅是白天与黑夜阻隔，就已经让她如此难过。

    蓝白红褐的条纹之间，她亲眼看到了木星的眼睛。

    它一定在十二年前的晚上就这样看着她了，看到没钱去医院的妈妈在老家破屋生下她，看到外公在月光下抽着旱烟抹眼泪，看到外婆准备把她送人，走到村口又反悔，终究舍不得。

    唐小虎找了块合适的地方，打开黑箱子，拿出里面的各个部分开始组装。

    她捂住嘴，还是溢出哭泣，与上一次噩耗带来的痛苦一起，根本压抑不住，“对不起，瑶瑶，对不起……我这里是白天，我看不到星星……”

    结果他说，“走，回家。”

    据说它几百年来不停变小，据说它有时会躲到木星背后，但就在她生日的今晚，它刚好是能被她看到的大小，刚好在能被她看到的位置。

    终于，组装大功告成，接下来调试。

    唐小虎加快进度，咕哝着好歹等他装完再罢工，忽然发觉身边半天没动静，转头看去，黄瑶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里，正神情诡异注视他，不禁有点被吓到。

    肉眼可见的木星在东南角，黄瑶一直计划在今晚看木星归位，和爸爸一起。

    “瑶瑶？”对面惊讶过后是欣喜，然后说，“瑶瑶！生日快乐！”

    但不得不说，尽管在书本和电视上看过许多次，亲眼所见依然震撼，她仿佛要被那些远古的陨石坑吸进去。

    和那天晚上一样，唐小虎再次掏出手机，在黄瑶不解的目光中播下一串奇怪的数字。

    唐小虎轻轻弹她脑门一下，“才出旧厂街多久就忘本了？是回你家，快跟上！”

    黄瑶狐疑加深，顾不上看看久别的家，赶紧跟上去看他干什么。

    唐小虎装着装着烟瘾犯了，想起老默不准他在黄瑶面前抽烟，行吧，今晚小寿星优先。

    黄瑶点头，嗯了一声。

    老旧的白炽灯突然一闪，天台瞬间陷入黑色虚空，仿若一个世界的湮灭，随之立刻亮起，犹如一个世界的重生。

    结果回到车边，他从后备箱取出一个黑色大箱子，扛在肩头示意她跟上。

    他却还反过来安慰她。

    黄瑶疑惑，十分疑惑，“不是回家吗？”

    黄瑶呆愣一旁，随着他熟练的组装，渐渐确认那是什么。

    吃得差不多了，旧厂街大好青年把嘴一抹，“走吧。”

    爸爸走后，她再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黄瑶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月球表面”，还是由唐小虎呈现，感觉有点好笑。

    她把眼泪鼻涕都抹在他身上，哭累了趴在他肩头，泪眼朦胧地看向肉眼可见的小小木星。

    天黑了，路过的风丝丝清凉，一大一小两人并排走着，不时望天，各怀心思。

    唐小虎问：“松鼠桂鱼怎么样？你爸说你喜欢吃。”

    阿岳家的车行正好是底下人常去的那家，唐小虎没费什么心思就得到阿岳在国外的号码。

    她不能和爸爸一起看木星了，他们最后一通电话在平淡中结束，千里共木星成为一辈子的遗憾。

    在那上面，有一场肆虐数百年的风暴，不安、躁动、血雨腥风。

    黄瑶立刻喊道，“阿岳姐姐，是我！”

    电话那头陷入长久的沉默，就如唐小虎第一次打过去时的沉默，不同于那次的突然挂断，这次沉默之后有些不同。

    千里之外的大洋彼岸，大西洋的海风带去湿润的想念，阿岳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门外传来散漫的美国室友和严谨的德国室友关于马桶维修责任的热情交流，显得她的房间格外安静。

    先前的沉默传染到黄瑶。

    反应过来黄瑶在，及时刹车道，“我看这儿有点黑，没灯吗？”

    失去爸爸，她会有怎样的未来？

    黄瑶以为是回高家。

    灯光从侧方照来，在他脸上投下鼻梁的阴影，唇上唬人的刀疤在昏暗中若隐若现。忽然，他皱起眉头，举起零件借光察看，确定无误后眉头舒展，大剌剌地把头发往后一推，继续专心组装。

    她的视线落在唐小虎的手上，修长的和爸爸一样好看的手指正在安装寻星镜，用力之下手背突起青筋，衬衫袖子往上挽起，露出坚实的小臂，上臂在衬衫下鼓起，肌肉随着动作鼓动。

    唐小虎心想还算懂事，她家车行保住了。

    唐小虎察觉她情绪低落，安慰不如行动，一到她家就往天台走。

    木星归位，新的轮回要开始了，它是不是也了解她的未来？

    那是一通越洋电话，拨向大洋彼岸的美国。

    电话通了，语音外放。

    今晚，电话再次拨通，他知道黄瑶对电话那头的人期待很大。

    女儿像爸爸不是什么好事，比如黄瑶和老默，阴森劲儿都一样。

    那是她计划和爸爸一起观察木星所要用到的天文望远镜。

    黄瑶神色黯淡，“我只喜欢吃爸爸做的鱼。”

    那天晚上，黄瑶哭到喘不过气，唐小虎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抱住她轻拍后背，像哄初生的婴孩。

    唐小虎哦了声，行吧，他就不该提这事儿。

    先是窸窸窣窣的杂音，然后是脚步声，接着唰的一下，像是窗帘被拉开。

    天台安静到极致，好像充斥夏天的虫鸣鸟叫都听不到了，只剩部件组装的声音，一台完整的天文望远镜在黄瑶眼前慢慢成型。

    自诩伟大的人类如此渺小，宇宙尺度下微不足道的半个地球的距离，她们看不到同一片星空。

    她看向风暴之眼，就如风暴之眼正看着她。

    电话那头传来低微的、压抑的、痛苦的呜咽，黄瑶一愣，突如其来的哭声传来。

    黄瑶在楼梯口摸索到开关，幸好还没断电，并不明亮的白炽灯勉强够用。

    老默怕黄瑶孤单，想让阿岳在今晚陪她。

    黄瑶狐疑地跟上，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电话那头的人得知老默死讯后久久沉默，连个颤音都没有，他不确定老默在女儿之外的额外牵挂是否自作多情。

    “阿岳姐姐，我看到木星了，你也快看呐！”

    对未来的恐惧在困倦中仍未消散，黑暗中，她只能死死抓住身边唯一的依靠。

    临睡之前她仍在想，它是不是也了解她的未来？

    天台乌漆嘛黑，唐小虎差点爆粗，“我K......”

    她和爸爸隔着生与死，最后那通电话里，爸爸得知香港没有星星时，该有多孤独，多遗憾，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