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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面没见有汤渍。

    那戎族姑娘端着奶茶，朝睡梦中的绝色凝望了一会儿，遂轻轻搁在床尾的矮桌上。低头看到一身的汤渍，便拿了件新袍子，迈着极轻的脚步，无声地走出了毡房。

    对花不二的无礼谩骂，那戎族姑娘却是一点也不恼怒。她端起那碗香热的茶汤，对她说了一声“伊得”。

    鬼道，无量宫。

    酒很快端来了，配一只碗，一双箸，一碟菜蔬。酒是浊酒，温的。女主人把碗一撂，先给她满上了。

    一壶下肚，她有点明白了。

    最后一碗递过来时，她没再抬手推开，累得头歪在毛毯里，沉沉地睡着了。

    第一瞬的念头是，这小贱人的眼睛可真亮。

    她还想再来一碗。

    “嘿，这人脑浆子生了蛆啦。治人的药，治鬼能有个鸟用？”恼怒才消了些，她又在心里嘲笑起来。可笑归笑，却也不知这药有什么灵效，一敷在身上，倒真觉得痛楚减轻了不少，魂识也越发清醒了几分。

    碗里是空的。

    ——像草原上的小鹿眺望着日出，像满船清梦里落了星星。

    十七年过去了，“之乎者也”她还记得一字不差。

    本来污言秽语都挤到嗓子眼了，花不二却兀然愣了一下。

    她自认乖张、顽劣、没品德，更不懂什么叫知恩图报。这陌生姑娘越对她好，她就越讨厌她，越想报复她，杀了她，想把那双亮晶晶的杏仁眼挖出来吃了。

    “你这……”花不二呆了片刻，差点没想起来刚刚酝酿的骂人话，“狗杂种，贱蹄子，谁许你脱姑奶奶的衣裳了？”

    第三眼，她才看向毡房的中央。临着天窗底下，是火撑子架着一口铁锅，锅里热腾腾的不知在熬煮些什么。

    在此之前，她魂魄伤得太重，脑筋乱糟糟的没心情想太多。

    她拣出一条簇新的绸帕子，连同那碗茶汤，一并递到她的眼前，又用犬戎话示意她：“伊得。”

    泪水遮蔽了视线，酸痛得睁不开眼。

    而后，她盛了第四碗，又是第五碗……

    一碗下肚，她想笑。

    等心口敷好了药，又被扎紧了几道布条，还附带遮上一层毛毯被褥。之后，花不二便再也觉不出那人的动作了。心头的好奇却越发强烈，真想看看这多管闲事的“狗东西”是怎么一副模样。心神翻覆间，狐狸眼缓缓睁开，便从床上醒了过来。

    她发狠一推，推得那姑娘一踉跄，茶碗又一次打翻在地。

    盛一碗，废一碗。盛到该有十来碗，那一锅茶汤都快见底了，花不二终于是没劲儿可闹了。

    花不二明白了，难怪她不生气，原来两个人语言不通，自己讲的脏话，她压根就听不懂。

    没人爱她，没人在乎她。

    ……这是《论语》中的话。

    她漫无目的地闲走，走过那招旗底下。才走出三五步，又倒着走了回来。压紧了脸上的银狐面具，往店门里张望。

    ……活该。

    第二眼再看身周，底下是骆驼毛的毯子，还绣了五色的牛鼻纹样。盖的是一张貂鼠皮的毛毯，油光水滑的灯草灰色。两块毛毯都又软又厚，睡在里头跟火炉子一样。

    花不二看不见她的长相，只能看见她一身戎族的打扮，穿的是深青配暗红的挂面皮袍，头戴一顶白貂毛的皮帽子，乌黑的发辫快垂到后腰那儿。手里拿着汤匕与银碗，正往碗里盛滚热的茶汤。

    ……馋个屁！有什么好馋的！

    子夜沉吟片刻，抬脚迈进酒店，拿出几钱碎银给那妇人：“先来一壶。”

    这逆来顺受的小模样，仿佛让花不二一拳打在棉花里，心里头愈发不痛快。正想夺下那新盛的茶汤，摔在那小贱人脸上，鼻尖却不争气地紧了紧。

    逢人便咬，招嫌惹厌，为非作歹，不分好赖。最后让人家乱棍打死，扔在了臭水沟里。

    她也不配被爱，不配被在乎。

    看到花不二落泪，那戎族姑娘也似受到触动，流露出些许哀色。

    可那姑娘依旧不改颜色，低头收拾毕了，又去盛了第三碗茶汤。

    可即便被这样欺辱，她还是不生半点脾气。默默打理身上的残渍，收拾了地上狼藉。而后从架子上拿了一只新碗，打了新出锅的茶汤，又一次送到花不二跟前。

    “妈的，这狗东西到底是男是女，该不会要揩姑奶奶的油罢？”她骂骂咧咧地越发担忧，但仔细一感知，只觉得那人的举止十分轻柔小心，脱衣之时，指尖总隔着那一层布料，倒似在有意避让自己的肌肤。虽不解为何如此，但显然绝非登徒无赖之流，遂勉强宽下心来。

    第119章 除夕（一）

    看着桌上的酒菜，子夜坐在长凳上发了会儿呆。

    她忍不住朝碗里瞥了一眼。诱人的乳白色翻滚着热气，混合着古朴的茶香和浓郁的奶香，想必是犬戎人家特有的吃食。

    永远都回不来了。

    花不二心想，这一定是那多管闲事的“狗东西”了。

    不出意外，这一碗又被打翻了。

    两碗下肚，她想哭。

    花不二舌根底下泛起涎水，更觉说不出的奇怪。

    她既做了鬼士，无需靠饮食续命，对阳间的山珍海味也不再有想头。怎么一见这热奶茶，嘴巴竟然还犯馋了？

    ……直到不知从哪儿伸来一双手，轻轻解开了她的衣带。

    可是那个教她背书的人呢。

    这劳什子，还是难喝的要死。

    话吐出一半，像根针一样扎在了喉咙里。

    只看背影，俊秀且苗条，年纪倒似不大。

    再看床尾，矮桌上那只茶碗不见了，乱丢在床脚的地毯上。

    她向来讨厌酒，更极少碰酒，乍一来这儿，不知道该从哪儿喝起。

    她这才恍然想起，自己被一个过路的贱人救下来，眼下还没死成呢。

    这心痛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失去了那一丝虚妄的执念，现在的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他娘的，这汤怎么那么香？

    上辈子，她天天黏在夫人身边，顺带着把四书五经背了个滚瓜烂熟。

    再桀骜不驯的反骨，也被这死缠烂打的一碗碗给磨烦了。

    半碗下肚，她只想吐。

    想起最后一次见着萧姐姐，她说：“你心里还有我么。”

    弱土，孤村。

    ……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为什么萧凰那么喜欢喝酒。

    眼看着那碗茶汤递到嘴边，花不二抬手一掀：“去你妈的，滚！”把银碗摔了个底朝天。

    ……

    等她慢吞吞端起碗时，那酒已经凉了。

    毡房的门帘子轻轻掀开，犬戎姑娘蹑手蹑脚走进来。身上换了干净的新袍，手里拎着一桶新奶。

    塞北。

    ……什么都没有了。

    再看这姑娘杏眼一眨一眨的单纯极了，显是不知道哪里冒犯了自己，花不二气得乱骂：“臭蛮子，没规矩，不长眼！怪道人家圣贤都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

    花不二不想哭。她犟死犟活地咬住嘴唇，可拦不住泪珠“扑簌簌”直往下掉。

    这些“之乎者也”，再也无人可说了。

竟在想——原来魂飞魄散是这样舒服么。

    三碗下肚，她什么都不想了。

    花不二觉着，自己像极了一条疯狗。

    第一眼看到的，是毡房顶头掀开的天窗。柔白的炊烟正从窗口飘出去，朦胧了幽然闪烁的繁星。

    铁锅近旁，背对花不二的目光，站着一个姑娘。

    以往还命解咒，总是要受点皮肉苦的。可现如今，子夜一点都不觉得痛了。

    她被那一双晶莹的杏仁眼耽误了好一会儿，才放宽了视线，打量起她的轮廓来。

    房外风吹正紧，屋里火烧正热，那碗奶茶还一缕缕散发着咸香。

    花不二斜过眼瞪她。满肚子无处宣泄的悲愤与伤痛，都化成毫无端由的厌恶。

    那是一张白里沁红的鹅蛋脸，看样子也就十八九岁。帽沿下一绺发丝微微打个弯儿，五官很是秀气可爱，除了眼睛格外地亮，眉睫也生得浓郁，比起中原的娇弱女子，又多出几许卓荦与明朗。

    光秃秃的柳条下，走过一撇孤独的青白色。背后响起尖细的鬼哭声，后衣领散出一道黑烟，消逝在肃杀的寒风里。

    想起第一次见着那蠢女人，她说：“掌柜的，上酒。”

    “狗东西直娘贼，这又是干什么！”花不二感到那人抽走她的衣带，扒开她的衣襟，脱光了上衣，又开始剥除她的裙裳……放在平时，只有她扒光别人的份儿，何曾教一个陌生人这样放肆过？她心眼里怒火烧起三千丈，怎奈伤势太重，魂身动弹不得，眼皮子沉甸甸都比山都沉，除了在心里破口大骂，她什么都做不了。

    店里只一个荆钗布裙的村妇，见子夜停在门前，伸手招呼道：“大冷天的，姑娘家别赶路了。自家的新酿，进来尝尝？”

    江畔渡口，柳树干垂着一面破旧的招旗。旗后头一家酒店，晚烟里竹篱茅舍，颇显得落寞凄凉。

    火撑子里头还有余焰。她借着火光望过去，花不二在床上睡得正熟。

    那姑娘措手不及，被热汤淋了一身，双手也烫得一哆嗦。

    可现在她醒了，昏迷时觉察不到的疼痛，此刻都一股脑在心坎里疯长。

    她吃力地挪了挪，想换个方位看得更仔细些。可还不等她挪动，那姑娘已然盛好了茶汤，迎着她的视线转过身来。

    衣裳脱干净了，她又觉出心口覆上一层清凉，隐隐嗅到一股药香，原来那人正在给自己的创口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