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临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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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觉出，萧昶的耐心就要耗尽了。他几乎维持不住表面的和气，沉寂地坐着，一身的冷意。

    我两手死死卡着他的脖颈，收拢，语声是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森然:「只可惜陛下从不信我，来见你，连支簪子都不许我带，只好委屈陛下，痛得久一点了。」

    我直截了当道:「卞统领今日，要么杀了我，要么放了我。」

    镇远将军赵渎，追随他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萧昶夸他是手足，是臂膀，他便信了，真以为自己与众不同。

    他倒看得透彻。

    萧昶听清了我所言，瞪大了眼睛，疾言厉色:「谢怀嬴！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可这份清醒，我如今不想要了。

    他脸色惨白，一双眸子却清亮，哑声道:「刀上没毒，郡主……大可不必这副神情。」

    我抬头看他，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昭彰的怒意。

    孟勘将眉一弯，浅浅地笑，「郡主也明白，陛下要的不过是个结果。有无实证，只是达成结果的路上那一点点曲折，决定不了什么。」

    我无声地看他嘶吼，发狂。

    尤恨他以一心善念，换得我罪孽满身。

    我眼睁睁看着挥下来的利刃砍到了他的背上，抬手一剑刺出，穿透了那人心口。

    我私自出宫，萧昶很快就得了消息。

    倒是个聪明人。

    我出手直向他袭去，这人毫不还手，躲都不躲一下，我皱了眉，收了力道，待击在他身上时，只能算是寻常地一推。

    萧昶盯着我，出神了一会儿，缓缓笑起来，徐徐道:「其实后来，我也想明白了，那担忧俱是多余。他便是有心，也断不可能胜过朕。毕竟……」

    果然，已被人翻过一遭。

    我心下一跳，不经意的一个分神，又被寻到破绽。

    多讽刺。

    孟勘无论何时何地，浑身上下都不染纤尘，就连在刑部大牢里亦然，想来极爱干净，如何能忍得。

    他睁大着眼睛，笑得诡厉。

    他终于宣泄完，停下喘着气，目眦欲裂地瞪着我。

    我不再耽搁，快步离开，出了宫才知，萧秩为什么说我来不及。

    守在马车边的护卫死的死，伤的伤，可见交手确实惨烈。马车倒还算完好，只是车里的人却无动静。

    若我不曾遇到这个人，我就还是那把锋芒毕现的冷刃。

    但很多事，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

    待一路闯到他近前，衣上染红，剑也染了红，温烫的血甚至溅到了我的脸上。

    探着身，目色深邃，「你知道朕一步步走到今天，最恨的人是谁吗？」

    刚才冲散了的阵型又聚拢起来，仍以马车为中心，围住了我与他两人。

    萧昶就是这种人，只要能达成自己所需的目的，过程如何，都在其次。

    「陛下这话说得……」我一边笑，一边弯下身去，在他耳边吐息，「我有什么不敢啊？」

    「陛下知道吗，我有时真恨他死得太早，没能亲眼看着陛下是怎么将身边的旧人一个个杀干净。」

    刚刚闯进来，已经耗了我许多体力，此番既要冲破包围，又须护着身边的人，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衣料贴着肌肤的触感，像极了黏稠的血。

    我一手提剑，一手紧紧拉住他，沉声道:「跟紧我。」

    我以为他要扯开我的手，然而他没有。

    提剑往人群里闯。

    我脸色阴沉，孟勘这个被查的，反倒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

    可展开手才意识到，手上满是血污。

    我一剑挑了最近的一个刺客，冷厉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我看谁敢！」

    我咬了咬牙，一骑快马直奔城门，长鞭一甩抽开了两个阻拦的守卒，飞驰出城外。

    出门才走了几步，又在转角处与卞荣迎面碰上。他是真正的行伍出身，武学造诣颇高，身上又佩着兵刃，与他交手，我并无胜算。

    司礼监掌印俞程，本是前朝内宦，在萧昶攻都城时做了内应，将传国玉玺亲手奉上。后来萧昶把玉玺塞回他怀里，许他在宫内权势无两，他就觉得自己后半生能够荣享富贵。

    我正准备收回手擦拭一下，这人却将手递了过来，全然不管脏不脏，十指相扣。

    不知道他是否从搜来的证据中查到了把柄，又召我进宫。

    马车的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倏地挑开，露出孟勘那张清贵的脸。

    「迎迎。」他凛声道，「给朕一个解释。」

    我勾了勾唇，低低道:「因为……舍不得啊。本郡主对孟大人甚是满意，若你死了，再去何处觅得这般称心的夫婿。」

    萧昶坐在盘龙椅上，终于也笑了，眼眸沉得像冰，「朕以为你这性子，似朕。原来血脉相承，到底随着你父亲。」

    墨汁溅了我一身。

    他情绪一瞬爆发，近乎嘶哑着嗓子，吼出声来:「朕最恨的，就是他谢竟！」

    「这江山，终究是薄情之人坐得长久。」

    话音落，我正好在他面前站定，慢慢地，扯起一个阴毒的笑来。

    「他那么受人崇敬，我多怕啊，怕他起了取代我的心思，但他没有。他本可以不救我的，只要他不救我，死的就是我。」

    「但现在好了啊。」我笑得灿然，手下使力，「陛下马上就可以和他团聚了。待到了九泉之下，你有多恨他，当面同他去讲吧……」

    萧昶是要治他的罪，有无证据，证据的真假虚实，根本无关紧要。

    他扶着椅子的把手，向前

    我当然清醒，不然怎么活到今日。

    这话我也问过他，那时他答说，他最不喜与旁人相同，故别人要我死，他却一定要我活。

    他偏偏就顺势仰倒下去，还不忘道了句:「末将今日，什么都不知道。」

    听说萧昶发了通脾气，将萧秩禁足在了东宫。

    卞荣瞥了一眼紧闭的殿门，伸手按上腰间佩刀，「末将职责所在，便是护卫郡主安危。」

    做戏做全套，低头再看，他连眼睛都合上了。

    我半搂半抱地将地上的人扶起，骂道:「谁要你逞强。」

    我笑，「那就没什么好说了。」

    身前是刀光剑影，身后这人却笑得舒朗，满目的血色似乎都变得不那么刺眼。

    「他待谁都好，谁都与他亲近。人比狗都低贱的世道，偏偏他一身干净。他凭什么，啊？他凭什么！」

    朝堂如战场，局中人只看到黑白相食，强弱相逐，他却要高人一等，做执棋的那一个。

    但没过两天，这宫女就意外身亡，而卞荣因为「毫不知情」，只以失职被罚了俸。

    呵，又拿我说的话堵我。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个宫女，她救了被绑的萧秩，又在角落寻到了昏迷不醒的禁军统领卞荣。

    我在他惊恐的双目中，看到那个状若疯魔的自己。

    比起他们，我清醒多了。

    这天下，也终究是薄情之人赢到最后。

    我道:「怀嬴也常想，若陛下未曾赐下这桩婚事多好，我仍旧事事都听陛下的。可惜，人总归是会变的。」

    因为萧昶定的日子，就在今天。

    孟勘已然出了城，很快就会有人搜查相府，而萧秩布下的埋伏，就守在城外，只等蓄势一击。

    小殿内的下人都屏退了去，我伶仃而立，闻言笑起来，「陛下。一个女子护持自己的丈夫，要什么缘由呢？」

    「恨他生了双目，却不能明视，救下的人恩将仇报。恨他生了两耳，却不能悉听，九泉之下也背骂名。」

    我一边步步向他走过去，一边轻嘲道:「这些日子，我左思右想，也总算想明白了这道理。」

    我抿唇道:「明知要查你，为什么不销毁证据？」

    他的声音咽在喉咙里，因为我抬手，扣在了他的颈间。

    寒意从身后扑来，孟勘忽然抱着我就地一滚，将我护在身下。

    他隔着兵刃的寒光与我相望，倏而笑起来，唤道:「郡主。」

    不清醒的早就死了。

    好不容易甩脱了追杀，回到相府，我什么都顾不上，就先直奔书房。

    我淡着眸子，静静望他，「巧了，陛下。我最恨的，也正是他。」

    他被我按在盘龙椅上，手足并用地挣扎，可他上了年纪，没多少力气，只徒然打翻了案角的砚台。

    我眯着眼睛，冷冷盯着人群，就听身后孟勘温声道:「为什么救我？」

    「大梁的江山容不下我们，那若是——换一个呢？」

    「他怎么就能那么从容地去死呢？好像独他最高尚，衬得旁人都卑贱下流！」

    20

    萧昶寒着一双眼看我，「朕本以为，你识时务，该是个清醒的。」

    格开了这边劈来的刀刃，那侧又有剑锋迎面而至。眼看躲避不及，孟勘徒手挡开，殷红的血霎时染透了他的袖口。

    萧昶圆睁着两眼，颤颤巍巍地抬起手。

    我伸出未曾持剑的左手，递向孟勘，扬着脸道:「下来。」

    待看到一片混乱中被围住的那辆马车时，我提了一路的心才稍稍放下，继之而来的是难遏的怒意。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必然的事。

    他步下马车，在我面前站定，灼灼望我，还有心情调笑:「郡主今日，真是……让人移不开视线。」

    比如，至死不曾供认，却以谋逆论罪，牵连全族的冯廷，又比如，派人暗杀我不成，便离奇身故的尹谈。

    我看着他，比着口型说声「等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