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临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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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下里有目光投至，惹得我一时也脸热起来。

    剑拔弩张的护卫被韩让挥手撤开，他压着眉，沉声道:「我凭什么信你。」

    当初那事过去，我转眼便忘。

    一旁的护卫登时将剑架在了我的脖子上，韩让隔着刀光剑影，坐直了身子睨我，神色沉凝。

    我抬眼瞪他，但他只笑得矜雅，「凭本事挣来的，夫人笑纳。」

    可他走过来，牵了我的手。



    混在庶民当中，才从高台楼阙走下来，沾些人间烟火味。

    渺远的记忆回溯，我惊觉，我与孟勘的渊源，原是早在十几年前。

    等到萧昶称了帝，又将其他势力轮番清剿过去，清剿到偏安一隅的韩让跟前，照例战前劝降，这人抵抗都没抵抗，降得极干脆，极利落。

    孟勘是在这时来的。殿外的随侍太监禀了一句:「陛下，孟大人求见。」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

    譬如此刻，萧昶死了，他却还春秋鼎盛。

    没想到时隔多年，他竟真来找我了。

    当年做盟友时，萧昶委实狠狠坑了韩家一把。说好同气连枝，迎难而上，结果到了紧要关头，他一看要输，当机立断，带着自己的人，直接跑路了。

    蜜饯入口甜而不腻，我捧着纸包，递到孟勘眼前，道:「挺甜的，你也尝尝。」

    只是他好整以暇觑着我，作为难之色，「郡主让我……很是难办。」

    算起来，萧昶做了许多昧良心之事，但江山一统，确实当属他的功绩。

    彼时我就是那么站着，拽回了自己的裙角，垂头看他，「我是大梁的临川郡主，你可不配这么同我讲话。等你有资格站在我面前，再来问吧！」

    从前的天下不太平，乱世里多的是生离死别，便是这种庸俗的市井气也难得一见。

    有个小姑娘的钱袋子被人抢了，我顺手教训了那贼，把钱袋子还了回去。

    他眉峰一转，锋利眼神投向孟勘，依然缓缓笑道:「那孟首辅出现在本侯面前，又做何解释？」

    我终于露出一个苦笑，道:「你不该进来的。」

    宣平侯韩让向来偏安一隅，这地方识得我与孟勘的人极少，在街上穿了常服也不会被认出来。

    「怎么会没事，怎么可能没事呢……」

    他想为我谋生路，我也想为他谋生路，结果却是，我们一起踏上了一条死路。

    事实证明，韩让的选择不可谓不绝妙。他虽斗不过萧昶，但活得总比萧昶长。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有一甲子那么漫长。

    真仔细说话，就不是我谢怀嬴了。

    我一把推开他，冷然道:「天地偌大，就没有两全之法，我偏不信。」

    短短几个字，让我的情绪在一刹那决堤而溃。

    这话我从前听过很多遍，从举世离乱，到天下真正太平，那个人，最终也没有回来。

    我搂住他的腰，泣不成声，二十余年未曾流过的泪，都从眼眶里涌出来，湿透了他的衣襟。

    我看着她转身没入人群里，才缓缓站直了身子，手被孟勘轻轻攥住。

    故大梁建国近二十载，韩让是唯一一个异姓侯。

    我心底软了一片，弯腰问她:「怎么让你一个人出来，你阿爹呢？」

    韩让接手摊子时，才只十余岁，本就式微，更斗不过萧昶这老贼。

    这方是孟勘从前说过的，我与他的初见。

    他穿一袭素衣青衫，又生得端方，一眼望上去就是个读书人，很难不令人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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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脸色是苍白的，眼梢也通红，他扬着一张面容望过来，眸子里的光一点一点支离破碎。

    明光褪去，我才眯着眼瞧清孟勘的那张脸。

    谁许他自作主张。

    他袍袖下与我交握的手紧了紧，淡淡道:「我是严州孟家的人。」

    小姑娘仰着脸，坚定地「嗯」了一声。

    「侯爷的筹谋，我都知晓。」我道，「我既来了，自不是来找麻烦的。」

    那太监浑身发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一记重物砸在了后脑，又仆倒下去。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按住我的手，却侧身过来，蜻蜓点水地吻我一下，而后舔了舔唇，低笑，「是很甜。」

    我扬眸道:「侯爷何必这般作态。侯爷手下豢养的私兵，难道皆是平时赏玩用的消遣吗？」

    他修长手指拨弄起算盘，也并不违和，声如珠玉相碰，泠然清脆，赏心悦目。

    他的手脏兮兮的，我有些心疼自己的裙子。

    我站直身子，才发觉双手都已经麻木得没有了知觉。

    苍白瘦弱的人儿匍匐在地，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裙摆，扬起脸，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是幼狼一样执拗的眼神。

    那时我父母俱已不在，被萧昶收留在身边，空顶着郡主的名号，却早清楚人心冷暖四个字该如何写。

    一朝广厦倾覆，昔日金尊玉贵的世家小公子沦落到尘泥里，人人都想去踩上一脚，是我拦了欺辱他的人。

    我倒难得有了机会，偷得片刻安闲，做一回普通百姓。

    那小公子与我年纪相仿，又同我一样，也是没了家的可怜人，我便不由得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悯然。

    他语声泠泠，略有些哑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因而弑君。郡主恰巧在场，没能拦住罢了。」

    我湛湛然看他，「愿助侯爷一臂之力。」

    「迎迎，没事了。」

    他应该站在殿门外，像每一次丢掉自己手下的弃子那样，冷眼相看，然后命人来拿我这个弑君叛国的罪人。

    街边干果铺的店家与买客起了争执，那买客许是要置办宴席，买的样数繁多，店家一时竟算不清账，连带着后头的客人都等得不耐烦。

    我骤然抬头盯他，听他说得从容:「我有把柄落在陛下手中，畏惧获罪，

    我压了压心神，对她挽起一个笑，「你阿爹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你再等一等，他就快回来了。」

    韩让审视的目光投在他身上，他只是从容地迎上去，平静道:「梁帝萧昶，与我有宿仇。」

    结束，如何结束？

    着同样作寻常装扮的孟勘走在市集，心情居然是前所未有的恬适。

    韩让是有些本事在的，多年的休养生息，让他治下这片地域并无百废方兴的景象，称得上安宁和乐。

    我依着他的肩，说:「你看，天下太平，真好啊。」

    末了，店家为表感谢，送了他一包蜜饯。这人接过道了声谢，转身就塞到我怀里。

    那孩子红着眼睛，一边哭一边跟我说谢谢，懂事得让人心疼。原来那钱袋里是给她阿娘抓药的钱，幸好没丢。

    店家半天理不清的账，被他轻轻巧巧算得分明。

    孟勘立在一旁，瞧了片刻，道:「老板，我来吧。」

    他用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点力气，展开龙袍的袖幅，拿衣袖遮住了脸。

    「冯廷与宣平侯私下往来，谋的便是叛国之事。宣平侯素有反心，既然萧昶已死，正该去找他了。」

    我倏而眼眶一酸，强忍住没有落下泪来。

    光线照进来，我才恍惚地想起，这还是在白天。

    我从未觉得如此绝望。

    我是真没想到，我谢怀嬴也有被当好人夸的一天。

    一片刺目的炫然，只依稀辨认得出两道人影。

    萧昶本已铆足了劲要战，拔了这版图上最后一颗钉子，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但事已至此，总不能打自己的脸，便接下了。

    满面尘灰，掩不住他骨子里富养出的清贵之气。

    她眨眨眼睛抬头看我，「阿爹参军了，参军……就是去打坏人！娘说，等天下都太平了，他就回来啦。」

    我救下他，让他走，他却不走。

    「郡主，仔细说话。」

    「迎迎。」他

    如果说在大梁的地盘上，还有谁既恨萧昶，又有可能与之抗衡，那一定非宣平侯韩让莫属。

    但那惊呼很快也戛然而止。因为就在一瞬间，他身边的人一把提住他的衣领，将他掼倒在地，反手合上了殿门。

    空气中弥漫开一丝腥甜。

    我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素淡衣裳，拉

    宣平侯韩让年过而立，长久的韬光养晦消磨了他眼里的锐气，更多的是内敛，瞧上去人也温和些。

    孟家是严州首屈一指的世家，只可惜乱世里人命如草芥，孟家选错了人。萧昶平定严州时，孟家满门获罪。

    我细思片刻，心念一转，「还记得冯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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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昶死了，是该结束了，但不应是这样的结局。

    孟家。

    我都看不清那太监的神情，只能听到他尖着嗓子的一声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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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未听过，他与萧昶之间有什么仇怨，因而不由得也惊诧一瞬，转头看过去。

    留韩让他爹，挨了好一顿毒打，损兵折将，自此一蹶不振，人也大病一场，撒手人寰。

    韩让拧着神情，细细打量我良久，没瞧出什么端倪，便也微微扯起一个笑来。

    我坦然地笑了:「就凭萧昶的丧报很快就会传至，凭冯廷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我，凭侯爷不得不信我。」

    我侧目瞥一眼孟勘，这人站在殿上明昧的光影里，穿一袭素衣长袍，仍衬出一身雍容气度。

    但孟勘只是揽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温声哄道:「都结束了。」

    韩家算起来，是和萧昶同期讨伐前朝的几股势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