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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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珝亦用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讲话:“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岂有事事如意，襟怀坦荡足矣。”

    “四百。”

    有的年轻弟子易冲动，眼眶忍不住红了，轻轻拭去眼角泪水，感叹我要能娶到这样一位德行美貌兼具的女子，死也值了。

    林竹影出嫁时的身份是皇后，寻常女子出嫁，满五日即可回娘家探亲，称为归宁，皇后身份高贵，不在此例，只有亲人经皇上允许，入宫探视的份，或经皇上恩准，十年八年能赶上一次回家省亲的机会。

    林竹影一凛，父亲不愧是阅历丰富，迅速抓到她话语中的漏洞。行孝可以，等我放学回家不就结了？跑到讲坛来影响课堂秩序是错误之举，应该受到严厉批评。

    能和林竹影朝夕相处，又有动机指使林竹影行事的，林珝只能想到一个人——废帝苏珂。想及于此，林珝脸色大变，惊惧交加。

    弟子更加感慨，连师父都被林竹影孝心打动，双手微微颤抖，几曾见过师父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林竹影表情凄然欲绝，心思敏捷的弟子恍然大悟。林竹影为什么要匆匆赶来见父亲一面，夫子为何开始想拒她门外，父女本应其乐融融，为何林竹影当众宣称与父亲决裂。

    他真从怀里掏出书，林竹影接过来略略一翻，五张一百两银票夹在里面，都是京城有名的银号，信誉可靠，随时可以兑付。

    众人大惊，刚才还和谐融洽的场面，画风突变，“恩断义绝”的话都说出来了。

    最近以来京城里最大的变故是什么？当然是太后下诏废帝，皇位易主。苏珂在位五年，不敢说英明神武直追历代贤君，政声也极佳。本朝历经百年，不复开国时的蒸蒸日上，在苏珂的父亲，故去大行皇帝手上隐隐有风雨飘摇之势。五年以来，苏珂和几位宰辅殚精竭虑，民生粗安，士林朝野对皇帝评价都极高，说废就废，引起的波澜可想而知。

    林珝要是换个时空，妥妥的也是位老戏骨。

    众弟子本来同情夫子家世，女儿命途多舛，没想到师父引用前人言语，淡淡讲出一番宠辱不惊的哲理，纷纷感慨夫子之心胸。

    哼着哼着，林竹影兴致低落，心里也空落落的，这个世界上，她没有亲人，之前还有个名义上的父亲，然后她用五百两银子做了交易，大家银钱两讫，从此路人。

    林竹影一路行出听水云阁，小英子在后面疾步追赶，拿手帕拭泪，呜咽着说:“娘娘你太苦了……”

    也有眼尖的弟子见林竹影口唇翕动，想人家父女重聚，总有些私房话要说，不足为怪。

    林竹影耐心纠正:“有外人呢，叫夫人。”

    林珝意外入阁，只是这股汹涌浪潮引发的一朵浪花罢了。

    林竹影马上听话地上了讲坛，跪下听林珝说话。她也不想跪，无奈林珝在那坐着呢，比父亲大人高一大截，既不礼貌，也不方便私下谈判讨价还价是不是。

    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场面历历在目，比现在还气人。而且眸子灵动，摆明了口是心非，简直气煞人也。

    林竹影觉着离林珝已经不远了，再近就要上讲坛，多麻烦。然后秒懂林珝是要谈判，不想让众人听见。

    “三百。”

    林竹影朗声说道:“女儿愿聆听父亲教诲。”声音也放得极低:“缺钱啊爹爹，皇上对王爷罚俸一年，您打听打听便知，再没有银子进项，女儿要饿死了。”

    林珝长叹一声说:“你且近前些。”

    林珝无奈点点头，说道:“为父身无长物，唯有一部《论语》，几十年来在身边朝夕诵读，拿去罢。”

    林竹影眼里蕴着笑意，急中生智这种事，她以为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没想到刚才被一逼迫就有了主意，进步很大。

    众弟子品味老师的话，纷纷点头，深觉老师公私分明，言辞在理。林竹影再美貌，弟子们心里再偷偷同情她，都大不过一个理字，她举止确有失当。

    林珝努力保持镇定，虽然不知林竹影为何算计到自己头上，但几十年修为，岂能让小丫头片子占到上风。林珝脸上做动容状，然后恢复庄严漠然，说道:“荒唐，我平日怎么教导你的，孝者，必先合乎礼数，所谓发乎情，止乎礼。此地乃研修圣人经义之所，为往圣传绝学。想尽孝，尽可回家中侍候，在此喧哗，大为不妥。”

    弟子们感情脆弱的，发出小声啜泣，坚强些的许多眼圈也红了，老成持重之辈低下头，俱有不忍之色。

    只听一阵嚎啕大哭从窗外传来，小英子趴在窗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林珝很想怒斥林竹影，拆穿她的西洋镜，可是林竹影笑眯眯的眼神仿佛在说“冰糖我已经丢进水里化掉了，有本事你找出来证明给大家看”。

    林珝把双目闭上，戏份都给林竹影抢光，干脆什么也别做，自有弟子们脑补给自己加光环。

    说话之际，林竹影盈盈起身，转了半圈，让大家看清她脸上泪水涟涟。

    林竹影焉能让他专美，脸上现出凄然的神情:“以我的身份，还是不去家里的好。能在此见父亲一面，递一盏茶，端一杯水足矣。”

    林珝抚着林竹影的头发，林竹影选了个舒服的姿势跪好，一副父慈女孝的温馨场景。林竹影耳畔传来林珝咬牙发出的语声:“死丫头，你到底想要什么？”

    所以林竹影今天来，为的不止尽孝心见夫子一面，说些体己的话，此乃小孝，更为了当众决裂，让夫子不至为奸人所害，此乃大孝。若从夫子说出逐走女儿的话，于夫子名声有碍，从林竹影口中道出，却感天动地，掷地有声。

    林珝想起女儿很小的时候，嘴馋偷吃冰糖，被自己发觉正要惩戒，女儿偷偷把冰糖丢在水盆里，摊开白胖胖的小手，奶声奶气地说:“我没有拿，我手里没有糖。”

    一个人生存，哪怕为了活下去，也不能丧失奋斗的勇气，只是孤孤单单的好生寂寥。

    林竹影只当了一天皇后，如今虽有个王妃的名义，与庶民也差不多。林珝既然是大儒，就要讲孝道，林竹影死死抓住要尽孝，等于将了林珝一军，且看他如何拆解。

    废话，林竹影当然不能等他回家再上门，要的就是众目睽睽舆论沸腾，否则林珝把门一关就是不让进，事情才不好办呢。

    林珝含笑点头，小声回答:“最少五百两，多多益善。”

    林竹影因嫁给废帝，无辜卷入旋涡中心，身份敏感，明天的安危都未可知。这漂亮可人的女子，思父心切，一心想再见林珝一面尽孝道。不回家里为的什么？为的怕连累父亲！因此选在讲学之所相见，纯孝之情，拳拳可见。

    林珝找不出来，孝悌礼义行之四海，林竹影抓着大义的名分，林珝也敢当着弟子的面随意贬斥。问题是林珝心如明镜，女儿出嫁时都没表现出对他对家的丝毫依恋之情，哪会出了事反而孝心爆棚，跑到讲学之地来行孝。

    答案尽在林竹影的哭泣中，她如今沦为废帝苏珂之后，废帝前程都岌岌可危，覆巢之下无完卵。夫子刚刚入阁拜相，若别有用心的人拿林竹影要挟夫子，夫子势必进退两难。

    林竹影说道:“一手交钱，一手走人，我知道你的银票随身揣着，别想赖账。”

    众弟子恍然大悟。

    林竹影努力把沮丧情绪从心里驱赶出去，好歹她也是名义上嫁人的人，和失忆症患者相处暂时来看好处多多，每天一局棋就能打发，打破头他第二天也不知道记仇，而且人家毕竟是在阴谋堆中打过滚的，出谋划策颇有成效。

    五百两银子到手，穿越以来如山的生存压力顿时缓解，命苦？不存在的。林竹影轻轻哼着小曲，小英子听到歌词里有“钢铁锅，含眼泪喊修瓢锅，坏缺烂角的换新锅瓢乱放。风雨里追锅，无泪缝把层烟囱，铁锅还扩内雨窝”，不知是哪一方走村串乡小贩唱的，歌声虽俚俗，可是真的好听。小英子暗暗记下曲调，决定等娘娘高兴的时候让娘娘教唱。

    林珝断然拒绝:“二百。”

    这些话，心里明白，无法宣之于口，讲给众人听。这些忖度之辞出自当代大儒之口，针对自己女儿，只能影响声誉，被世人质疑。

    当演技派真累人，不想哭的时候非得哭出来，还要转身当众哭，林珝是和她演对手戏的，哭给林珝看没有，得哭给广大观众才行。

    林竹影起身，步态袅娜，再也不回头看林珝一眼。现在气氛渲染到位，银票到手，再演下去怕失控，赶紧溜之大吉。

    林竹影向林珝拜了四拜说:“父亲大人的教诲，女儿牢记胸中。但女儿既嫁夫君，当从一而终，从此不能再伴父亲身边尽孝。今日当裂席证心，从此恩断义绝，再无牵挂。”

    林珝压低声音:“多少钱？丑话说在前头，仅此一回，下不为例，再想要没门。”

    林珝一口老血好悬喷出来，把胳膊掐青了好几处。他素来知道这丫头不是好相与的，几时刁钻到如此难对付的。莫非背后有人指点，专为把他卷到是非旋涡中？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