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东宫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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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门关的血债，我终究是要讨回来的。

    黎明时分，援军的车驾才姗姗来迟。

    在我的要求下，谢长曜亲自去礼部择了一个最近的吉日——

    那时我觉得，有他的支持，为姜家的镇北军讨回公道，是迟早的事情。

    「那日在东宫，谢长昭和你都不是真心要为他践行。」我缓缓道，「我之前同你说，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因为爱会写在眼睛里。野心也是。」

    他本来是想让我挑日子的，可看在如今我们是盟友的份上，我想让他亲手选出自己的死期。

    「既然如此，臣妾有些事情想要同殿下坦白。」我笑盈盈地看着他，他方才在外头也喝了不少酒，现在酒劲上来，眼神还有几分迷离。

    「我不救你，你怎会信我，又怎么能让我提前完成计划？」

    我很小的时候便没了父母，边疆又常年战乱，一个孤女想要活下来，就要对自己够狠。我十三岁时扮作男子投靠了镇北军，其后一直都在沙场上摸爬滚打，终于在十六岁时，我被姜家主帅赏识，提拔成了副将。

    这次大婚，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可姜家却没来一个人。人群中不是没有非议，而谢长曜显然也听见了。

    「我在想你。想你什么时候毒发。」此刻，我的心情格外平静。

    这些年，我们从未谈论风月，但却默契无间。我想演的戏，他都会陪我演下去。

    可我没想到，其实他早就不想做太子了，即便他少年时便有贤名，深得臣民爱戴，是人皆称颂的储君——

    穿着大红喜服的谢长曜握住我颤抖的手，似乎要安抚我的紧张。

    「你这回救我，以后会后悔的。」我冷冷瞪他。

    「臣妾犯了欺君之罪，若是陛下追究，殿下可能回护臣妾？」我故作语气凄婉。

    我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无非是想知道我和姜家的关系，以及我还有没有其他利用价值。可他好像没搞清状况，今日是我的主场，他的生死，我说了算。

    合卺酒里，我下了毒。在毒性发作之前，我要给他个明白。

    我便把雁门关的事情告诉了他，他沉默了许久，然后叹了口气，「阿窈，对不起。」

    可我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顷刻间醒了酒。

    「此前你故意引谢长昀去徐贵妃生前的寝宫，让他撞见了父皇和贵妃远方表亲的丑事，二人在徐贵妃的牌位前苟且不说，还对徐贵妃出言不逊，这才招致谢长昀和陛下失和。」我将他的算计一一说破，「徐家那位贪婪成性，一心只想攀龙附凤的表亲，是你送进宫做婢女的吧。」

    他这话让我的思绪一下飘得很远。

    可最该忏悔的人，不是他。他于我有恩，我不想骗他，雁门关的公道，我是一定会讨的。不惜性命，不计代价。

    「你在想什么？」谢长曜的表情变得狰狞。

    「他们本就对彼此心存芥蒂了。我不过是添了把火，找了个契机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罢了。」谢长曜也不否认。

    「你的身份，我不会说出去。」他承诺道，「但你要告诉我你的目的。」

    他脸色骤变。

    「雁门关一战后，寒了多少将士的心，即便后来扶持了姜家，姜家也不敢不给自己留条退路。咱们的父皇实在多疑，若非姜家后来把我留在京中，陛下又怎能相信姜家的忠心？可若是真要把姜将军唯一的妹妹送到这吃人的盛京里来，他们又如何肯？所以，只有臣妾来。」

    「我怎么能不算计，不算计，我这样的出身，该怎么活下来？阿窈，我们明明是一样的人。何况，我们之间不是只有算计的，至少我对你不是。你若对我全无真心，那日在密林，谁也瞧不见，你为何还救我？」

    我微笑着注视他，与他一同饮尽合卺酒。

    谢长曜一脸不可置信，「你们怎么敢……」

    「能嫁给殿下做太子妃，臣妾有什么可怕的？」

    「阿窈，你……怎么了？」他声音发紧。

    「阿窈，无论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如今你我已经成婚，我便当你是姜窈，是我的太子妃。」就在我差点信了他真的坠入爱河深陷其中时，他话锋一转，开始试探我，「姜家派一个不相干的人到了盛京，甚至能容许你坐上太子妃的位置，也算是有胸襟了。可要是你有了权势，不听他们掌控怎么办？」

    「你心里一直还有谢长昀，对不对？哪怕他出家了，哪怕他给不了你想要的……你不是说，我曾经赠过你一枝春色，所以你心仪我。你明明知道桃花是我送的，为何还是喜欢他……」

    雁门关，是我升为副将的第一战，而那一夜，只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了下来。

    （十二）

    「你这是替他来报复我，所以从一开始，你就不曾对我有过真心，对吗？」

    「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恕罪，臣妾与殿下大婚，姜家却不曾派人赶来，其实另有隐情。」我的演技中自带三分害怕四分为难五分沉痛，「臣妾不是姜家的女儿。」

    「殿下对这后宅阴私手段，真是耳熟能详。」

    「这样重要的时刻，兄长不在你的身边，你是不是紧张？」谢长曜说。

    「皇家人，也配谈真心？」我哂笑，「殿下不会真以为我当年追着二殿下跑，我就真是一个满心只有风月的天真女子了吧。这座皇城，配不上谁的真心。」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对我这么狠？我们都是皇子……你喜欢他也罢了，既然要陪我演、为什么又不肯演到底……」

    「是你……」

    「高兴。求了这么多年，今日看你同我并肩而立，才觉得圆满。」

    在

    「想动之以情？」我不为所动，「谢长曜，你送我桃花也好，围场相救也罢，哪次不是算计？」

    「边疆局势紧张，还少不得太子妃的两位兄长。但无论姜家人来或不来，都不影响我对太子妃的一片心。」

我冷眼看着谢长曜一步步深陷权力的漩涡，用小意温柔迷惑他，使他相信前路坦途，江山在握，美人在侧。他想要成为新君，坐拥权倾天下的快感，为此，不得不清扫障碍，让昏聩无能的君父为自己腾出位置来。

    「臣妾入京之后，日日惶恐，直到遇到了殿下。我知道，我和殿下，是一样的处境。」

    我趴在尸骨堆里，旷野的风声呼啸而过。

    太子大婚，隆重非常。

    令我意外的是，以他作为皇家人的立场，却没有多劝我一句。

    他用十里红妆为我铺就了一条至尊之路，想要迎我和他一同站在顶峰。

    见我如此说，谢长曜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颓然跌坐在床上，像是不能相信，谋划了这么久，只谋划到了这样一个结局。

    他说要想为那十万忠魂讨个公道，得先在波诡云谲的盛京活下来，要智取。

    其实我和谢长昀第一次见面，是在扬州。那时我跟着姜家两位将军去盛京，路上正巧遇到太子，便与他同行。他发现我身份时，我本想杀人灭口，却不料我自幼是在北境长大，不识水性，行自扬州时又走的水路，我一个没站稳，竟拽着他一起栽下了船，最后还是他把我救上来的。

    「可你不是没有心的，你只是把仅有的真心，全都给了他。」谢长曜费力地说道，「你们之前也隔着雁门关的旧事，但你信任他。」

    我们拜过天地，最终礼成。

    （十四）

    因为谢长昀的存在，时刻提醒着皇上，徐贵妃对他有恩，而他是一个需要被女人保护的帝王。没有君王愿意时时想起自己最狼狈的模样，可皇上也不愿落个忘恩负义的骂名，是以长年磋磨谢长昀，想要寻他一个错处。

    皇家，红是身份的象征，唯有正妻能用正红。可对我而言，这红盖头和十里红妆，只能我想起满地殷红的雁门关和白骨累累的凉州城。恍惚间，外头的炮竹炸响，人群中传来笑闹与尖叫。那些在沉闷的夜里骤然炸响的冬雷与吹响的号角，似要从那一年的雁门关传到千里之遥的盛京，只是富贵迷人眼，繁华的盛京，听不见远方的呜咽，只容得下盛大的喜事。

    （十三）

    他的确信守承诺，不仅没有把我的身份说出去，还教我读书识字、教我如何做一个世家小姐，教我如何揣测君心，甚至教我如何去做太子妃。他说，有了太子妃的名头，行事总会便宜许多，但等我做完了我想做的事情，便许我自由，天高海阔都随我。

    终于，在徐贵妃逝世的第二十年，谢长昀不愿再终日小心忐忑，于是自请废黜。

    他必须明明白白地背负着罪孽，带着遗憾和懊悔奔赴来世。

    因为，我不是姜家女儿的婢女，我是从战场上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女修罗。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我坐在马车里，视线被红盖头所遮掩，触目所及唯有一片红。

    「上次见你，你就是个瘦瘦巴巴的小丫头，现在还是一样。不过身手倒是好了许多。」

    「殿下今日高兴么？」我任他拥住我。

    「殿下多虑了。姜家从一开始就没想要掌控我。他们不愿让姜小姐入宫涉险，是我主动要求代为入京的。」我收敛起所有的情绪，冷静道，「我和姜家都知道，此番入京，并非为了大好前程，而是为了雁门关的十万忠魂。他们也相信，我一定会复仇。」

    洞房中，在喜娘的催促下，他挑开盖头，我将合卺酒递给他。

    他这一说，我才想起来。幼年时流落街头，的确有个身着素衣的少年曾给了我一碗粥，那碗粥让我活了下去，给了我走到征兵处的力气。

    「也不是第一回救你了。我不后悔。」他却表现得很平淡。

    他开始呕血，但血滴到鲜红的喜服上，便看不大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