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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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院两天前收治了一位罹患心脏病的老人。他的心脏已经腐朽得不足以支撑他衰老的躯体，只能勉强通过手术和心脏起搏器延长生命。但是老人拒绝手术。他选择死亡。

    “每个人都应该拥有选择生存和死亡的权利。”格拉斯曼耐心说，“那三个孩子是。爱德华弗里曼也是。他放弃治疗坦然迎接死亡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任何人都无权干涉。”

    他说：“我有自闭症，所以大部分时候我不能理解和感知别人的感情和情绪。我只知道，如果爱德华弗里曼先生同意手术，我会尽全力救他。如果他不愿意，那他就不再是我的病人。仅此而已。”

    “你说会不会有人找我？”

    奎妮最终选了一个温和些的词。其实在她看来这更像精神上自我欺骗。

    和风如蝉羽。

    那个旁人无法看到的灵魂正用一种忧伤疲惫，又带着浓浓哀求的眼神望着奎妮。但这种忧伤对奎妮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也没有任何兴趣去了解。在这个医院，她已经见过忧伤了，很多。

    奎妮从书页上抬起头，有些不满地说：“上次我留下那三个小孩的灵魂，你对我说谢谢，这次却又觉得我做得不对。你们人类变得太快了。”

    格拉斯曼抬头。

    她不在意别的，只是想帮肖恩实现愿望。

    格拉斯曼默然良久，最后沉思着说：“你是一个好的观察者。”他布满皱纹的眼睛看着奎妮，“你说得很对，人类有时候是会这样。生存对我们从来不是容易的事，不管是出生伊始，还是即将离开人世之时。可是这就是生活，有什么办法呢？在这家小小的医院里，所有的医生，包括肖恩，我们每天救人也被别人拯救，帮助别人也同样需要别人的帮助。有时邂逅奇迹，有时却也无法避免意外。我们每天、甚至每一刻都在面对生存和死亡。这个世界充满不确定，可是唯一确定的就是自己，我们确定自己的想法和选择。是的，也许这正是支撑我们思想和精神的东西。”

    纤细手指在书的封面上轻轻划过，打着蝴蝶结的气球自动解开，晃晃悠悠升到房顶上。圆滚滚的红色脑顶抵住天花板，不动了。

    可是这没有任何帮助。她不是人类。你永远无法从一个截然不同的物种身上真正探寻到自己的内核。这就像人类说的，缘木求鱼。

    奎妮很认真凝视了他一会儿。他说的很理智，语气没有起伏，也没有她曾从他记忆中窥探到的，面对弟弟和兔子的死亡时那种充满遗憾和自责的感情。

    奎妮一时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往旁边某个空无一人的地方望了一眼。

    人类的生命如同朝生暮死的秋虫一般短暂，却有如此多的执着。她一开始怀着淡漠的兴味企图了解这个物种，但她慢慢发现，她其实真正想了解的是自己。

    并不是格拉斯曼说服了奎妮，而是她去问了肖恩。这段时间以来，她不放走医院里任何一个灵魂，是因为肖恩曾说过，他的愿望是成为一名外科医生，帮助病人远离死亡。

    事情是这样的。

    他试探着歪了歪头，头发轻轻蹭了蹭她的头发，像小心翼翼安慰主人的猫咪。

    气球很神奇地一点都没有瘪下去，依旧新鲜饱满得如同刚刚盛放在人世间的红色花朵。

    有一个白色的身影慢慢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

    擅长与病人沟通的克莱尔劝说良久，仍旧无法让老人改变想法。最终众人决定尊重病人的选择。

    “空气。”

    树梢在明媚的夕照中发出金色的光芒。

    奎妮弯起唇角，在晚风中笑起来。

    可是这里栖息着一只掌控死亡的小恶魔，让事情变得灵怪而奇妙。

    医生和护士都疑惑地议论，只有格拉斯曼知道为什么。

    肖恩看着她，突然又说：“但有时候除了死亡，活着对某些人也是一件可怕的事。”他目光清澈如同深山林中从未涉足尘世的幼鹿。

    这是一个温暖和煦的傍晚，空气中弥漫着疏木花草淡淡的清香。

    这是一个非常不严谨的问题，肖恩说，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不希望任何人死。

    格拉斯曼一怔。回过神时，发现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她读到第三个故事的时候，格拉斯曼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半晌。

    某个瞬间奎妮突然生出些迷惘，什么是支撑她的思想和精神的东西呢？

    “嗯？”

    奎妮不觉得他真的不能忍受了。如果他真的不能忍受，那么多年里随时可以自己动手结束生命，获得“求之不得的解脱”，不必等着靠天收。

    有白而小的云朵飘过来，在地面上投下小块小块的阴影。

    爱德华弗里曼老朽的心脏是在下午4点55分终止跳动的。

    人类小孩儿格瑞斯出院那天，奎妮没在。格瑞斯小朋友在铺得平平整整的病床上留了一本书送给奎妮。那只红色气球绑在书籍上，安安静静地漂浮在空空荡荡的病房内。

    奎妮慢慢走到医院门口，在一条长凳上坐下。

    奎妮身体歪过去，脑袋靠在他肩膀上。他白色的医生制服，有她已经渐渐熟悉的消毒水的气味。

    “什么？”

    奎妮问肖恩希不希望爱德华死。

    那个在她偶尔清醒时暴虐弑杀，有时又和她短暂交谈的女人，如果发现她不见了，会不会找她？

    得到确定以后，奎妮放过了爱德华弗里曼可怜的灵魂。至于他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奎妮一点不关心。

    格拉斯曼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出现的。病人已经浑身冰冷，处于深度昏迷之中一天一夜，他心脏的机能不可能支撑这么长时间，尤其病人自愿放弃治疗，没有任何求生本能。可是他的心脏就是不能完全停止跳动，诡异地维持着微弱的生命曲线。

    “也许这只是一种错觉。”她说。

    奎妮点点头。

    “以为自己拥有选择生存和死亡的自由，也许只是你们的错觉。”

    意识到她可能在看什么，格拉斯曼院长瞬间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就连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跟着变得阴冷起来。

    窗外的阳光艰难地穿过厚重云层，在人间洒下虚幻的白光。

    有时候就是这样，人类无缘无故就会变得忧伤起来。离别，相聚，还没到来但即将到来的离别，甚至欢愉，都能让人类生出莫名忧伤的情绪。

    “所以，这是支撑你们人类思想的东西吗？”

    就像格拉斯曼说的那样，这个世界也许充满不确定，可是他们确定自己，确定自己的想法和选择。他们努力不懈，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这才是支撑他们思想和精神的东西。

    奎妮翻开书页。

    爱德华弗里曼是肖恩的病人，肖恩说的话才算数。

    人类真是想象力和创造力无穷的物种。

    快走到门口时，又停住脚步。

    奎妮从病床上拿起书和气球。是一本童话故事书。这确实是她还没有接触过的领域。

    她认识到自己在“肖恩的愿望”这件事上可能犯了个错误。肖恩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实现他的愿望，并不需要谁帮忙。哪怕真的需要，也并非她这种方式。

    “是棉花糖味的。”肖恩说。

    奎妮不确定她这种迷惘是何时生出的。在她时睡时醒的那一千多年，她从未思考过这些。她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存在，诸如此类的疑惑，从未在她头脑中存在过。或者一闪而过般的存在过，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奎妮问：“有什么不同？”眸光平淡。

    “肖恩。”她轻声开口。

    此刻和你在一起的空气。是棉花糖味的。

    奎妮握着摊开在膝头的书，似乎不想再多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合上书，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奎妮没有转回身，他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只是听到她毫无波澜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悲悯。

    死亡在人类看来是最糟糕的事情。人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个叫做医院的地方，就是要拼命挣脱死亡。奎妮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医院大厅如往常一样熙攘，人流不断。尖声鸣叫着的救护车不断开过来，又开走。

    半晌，奎妮转回头，看向格拉斯曼。

    奎妮突然觉得这些面对疾病和死亡的人类无比幸运，因为他们拥有肖恩这样的医生。还有格拉斯曼、梅伦德斯、克莱尔、贾瑞德……他们都是很好的医生。

    格拉斯曼说：“这不同。”

    “什么？”

    她不用看就知道，一个老套的故事。无非是他再也不能忍受了，他的妻子死了，他的孩子也死了，他再也无法忍受一个人活下去，无法忍受每天早上孤独地在同一张床、同一个房间醒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做着同样的事，甚至连一日三餐都没有变化。他原本应该做得更好，对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都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

    他生活在恒久的自责和绝望中，肉/体虽然存活，灵魂却早已经死亡。现在他愿意接受真正的死亡，简直求之不得，这对他来说不是毁灭，而是解脱等等等等，诸如此类毫无新意的苦难。

    不过这些不重要，奎妮很明白，重要的不是迷惘的产生，而是这些迷惘何时解开，如何解开。

    肖恩抿了抿唇，脊背挺得笔直，一动不动让她靠着。

    “幸福，悲伤，磨难，抗争，胜利，失败，得到，放弃，犯错，弥补……这些不过是人类所面对的诸多不幸中的冰山一角，而这诸多不幸很大一部分又是人类自己造成的。你们好像一直深陷在自己造成的这些不幸的循环中。最后再告诉自己，一切都没关系，至少我们还拥有选择生存还是死亡的自由。这是支撑你们人类思想的东西吗？一种，精神上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