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缘劫（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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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猜的。”

    眉是青问：“你怎么知道是一己之私？”

    今天乌云更浓更厚，金乌老爷的尾鞭见都见不着。

    眉是青乌黑滑亮的发髻到布料紧裹的腰，处处与人类女子无虞，美艳绝伦。而腰身以下，随腰臀腾挪出现的，赫然是条比腰还粗的庞然蛇身。

    但，大抵是青年看来的那一眼实在太有震慑力，被抓到小辫子的阿笙扔下拍蚊子大业，脚不沾地，飘上楼去——他本来也没长脚。

    手掌主人的脸隐没在黎明破晓前的青雾中，轮廓模糊，一双眸子湛亮如星辰，将云歇定定看着。

    自己做得出来，还管别人看了。真的是。

    “哪里都。”

    停了停，像是气不过，他又是嗔又是怨地加了一句：“陌生地方也睡得这么沉。”

    棋盘上势不两立，谁沾上谁一分一毫，如同墨水滴上宣纸，一目了然。此时，黑色已然将白色侵占得不剩什么空地儿了。

    就此作罢。

    阿笙百无聊赖，做鬼不会困，夜晚更精神，时不时地，拍死只苍蝇，拍死只蚊子。旺财大黑开始眼皮子打架，低头拱在脚下睡了。

    屋中更静了。

    云歇看他气急败坏，道：“因为你很危险。”

    衣发交叠得这样亲密，两人坐的位置却隔着些距离，各据长凳一头，肢体全没碰触到。眼神也没有。说亲密，也生疏。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关系。

    长凳上的另一道人影沉在寂暗中，呆呆坐了许久。

    “我哪里危险了？”

    爱开口的人不说话，其余没有人有胆子去撩云歇。云歇乐得清静。

    “瞧我，人腿总不如自己的尾巴好用，忘形了。”话落，她摇身一变，又化作一个身姿窈窕的美艳女子，裙摆铺到足下，一步三拧腰地出门去。

    因为她腰下长的不是一双腿。

    大黑半夜被冻醒，哼哼唧唧从游莲脚下，一点点蹭进云歇拖地的黑袍尾。还没钻进去，被人拎脖子一把提起来。

    石墙木顶，屋脊立兽。两扇门像纸张撕裂朝外倾倒，揭开其后的门槛有人膝盖高。

    他伸了伸脑袋，又缩回来，没忍住，做贼似的夹起眼角，往那边看。

    谁曾想，竟是个爱说爱笑，表里不一的。

    游莲盯着狗崽惺忪睡眼，眼中恼怒一闪而过，轻轻咬牙。袖子一甩，把狗崽子轻手轻脚递到旺财肚子旁边。狗崽子拱到热意，眼一闭继续呼噜呼噜。

    一番游莲单方面的吵闹引起一点侧目后，屋中静下，扶桑和江寄欢在角落絮絮说话。时辰到，二人过来向云歇辞行。云歇一点头，二人化作风雾消散。

    游莲骤然安静下来。

    游莲声音都变了：“为什么？”

    阿笙阻止她的异想天开：“老板，话本子都是骗人的。”

    许是注目的时间过久，不小心嘀咕出声。青年捡起帕子，抬眼扫来，轻飘飘，冰冰凉。阿笙虎躯一震，忙忙避开。

    因着主城楼上有不好惹的，眉是青昨夜刚惹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行人选另一面城门出城。海市蜃楼再逼真，终归不是繁华的古时候，没有官兵把门，不需查看户籍，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游莲一侧眼，云歇已经支额靠在桌上，准备入定。比山寺塔顶敲钟的和尚都准时。

    多稀奇，荒僻到鬼影多过人影的地头，竟然有座庙。多年无人修缮参拜，庙前四根大柱子撑地拱顶，其中一根直接从腰中断裂，上半截和下半截错开数寸，摇摇欲坠、歪歪斜斜地撑着一个庙顶和四面墙。随时要塌了。

    云歇搭下的眼皮只剩条缝儿：“嗯？”

    众人目光有异，眉是青跟着低头看。

    按道理，云歇不必一步一步用脚丈量路程，但她显然另有目的。游莲跟着。两只狗闷在屋檐下久了，撒开脚丫奔出几里外。

    眉是青给这个故事下结尾：“人祭当时便遭雷劫反噬，死无全尸，挫骨扬灰。或许已经灰飞烟灭了。侥幸留得一魂两魄，那样深重的罪孽，应还在地底下油锅泡着。”

    “她就是只看过去，看得太深太重。本想把她拽出去看看，少惦念那点子旧账，真在这里死成渣。”白忙一夜的眉是青踩着薄曦回来，狠狠推门道，“嗟，不识好人心，骂就算了，差点把我打一顿。”

    黑白实在是对比最为泾渭分明的两种颜色。

    游莲道：“这位倒是很不客气，我们什么时候说要带上她了。趁她走远，我们赶紧——”

    一瞧见云歇神情，游莲猛然顿住，张了张口，有些不可置信道：“当家的，你要带上她？”

    很快，这双眼睛错开看向别处，如同今夜的无数次。

    游莲彻底破防：“她有趣？我就不有趣吗？我问了你多少回，还是因为养狗麻烦你才肯带上我。她呢？她做了什么好事，不过说了几句话，你就要带上她？不是，怎么会，你——我——”

    云歇正与游莲低声说话，闻言看过来。

    一等就等了半宿。

    奇哉怪哉。

    游莲没挪开手，信手一拨，将烛台拨远些，道：“烟太呛。”他声音没有以往刚睡醒时的沙沙微哑，很是清醒，仿佛一夜未睡。

    白影飘走，木梯吱呀吱呀渗落流瀑似的金灰，屋中彻底安静下来。

    她不需人应，一定下，立即从柜台后飞快地，挪了出来。

    挪这个字，通常不用来形容人走路，眼下用到，却是再合适不过。

    云歇点头：“对。”

    长凳冷硬，云歇活动略僵的头颈筋骨，问：“眉是青还没回来？”

    他张口。

    蛇身漆黑粗壮，几近丈长，其上密布碗大的鳞片层层叠叠，在昏暗烛火下闪着妖异的光泽。一下腾动，行出数步开外。

    游莲转开脸。墙上烛火摇晃出的影子兀自张牙舞爪，他跟看山水画似的欣赏了一会儿。

    衰落至此。想来，无论里头供奉的是哪路神佛，也早已弃此地而去。

    一经定下，不容反悔。除了从昨夜便话少很多的游莲，其余人大多很雀跃。

    话音未落，一阵风沙卷过，迷了眼。众人不约而同往风来的方向看去，数步开外，拨云见日般现出一座建筑物。

    一座破庙。

    一人不小心弄掉条帕子，矮下身捡，另一人原本是支腮看着另一边的，发丝袍尾牵动，察觉对方稍有动作，低头望去。

    渐渐地，拍蚊子声间隔越来越久。烛火摇曳的柜台前一直沉默。

    再转过来，人眼睛已经全闭上了。

    眉是青给她画过图指过路，略有知晓这位秉性，微微瞠眼，道：“你不会是又忘——”

    声音连表情一同静止，盯着云歇片刻，他侧过脸去，眼尾嘴角拉直，笑意熨平。烛光从旁侧照来，给冷白脸上与漆黑长发镀了一层薄薄釉色，加重他身上那些冷漠的特质。

    “至于那个千古罪人。”

    “倒是猜得挺准。”眉是青转念一想，“不如我请城楼上那位一起，人多热闹些，鬼也行，如何？”

    出城时日头正盛，行出几里再回头，身后已是墙歪门倒的废墟。

    阿笙尽职尽责守了一会儿，不见这伙人有觊觎宝塔的。没有扣月钱的风险，只有某种无形气场以柜台为中心蔓延开，绷紧着，波及无辜人。

    “话本子还写妖魔

    ＊

                                                    阿笙：“上百本……话本子不仅骗你的人，还骗你的钱。”

    “她很有趣。”

    眉是青却是眼前一亮，道：“话本子写的破庙都有机缘，我们也去遇上一遇。”

    《女主坐怀不乱治好了吗》

    游莲不说话亦不笑时，别人看他，不会知道他笑起来眼角唇角都是弯的，只会说此人极其不好接近。无论是过于锋利的鼻骨轮廓落下的阴翳，还是浅色淡漠的眉眼。初见，云歇才会用佛陀朱砂形容他。

    游莲道：“一己之私，做下滔天大祸，应该的。”

    又一想，他没做什么亏心事，心虚什么。再说，又不是见到什么不堪入目、非礼勿视的画面。

    云歇站起身，从他身上拨下发尾，头也不回道：“不是有你嘛。”

    尤数眉是青，她楼上楼下摆尾游过一圈，将鼓鼓囊囊的乾坤袋往阿笙怀里一塞。阿笙，拿着几两月钱，背负起千倍万倍胜于自己身家的宝窟。

    人自说自话地走远，扔下满屋子客人，根本不怕被趁机偷走满屋珍宝，门也不关，瞬息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蜡烛彻底烧融成水，淌了小片桌面，最后一缕烟散尽的前一刻，云歇睁开眼。一只手掌停在她脸侧，毫差距离。

    眉是青反驳：“不止一两本这么写，几十上百本，我看过的都这么写。”

    这走法完全出乎眉是青意料，想象中，不去风景如画的江南，也不该还留在这里吃一嘴沙子。还想借着大妖之力登一回青云梯呢，她哼哧哼哧跟出几十里后便耐不住了，问：“走去哪儿？”

    究竟是谁操纵着谁，不好说。

    时间跟着更漏声嘀嗒嘀嗒地往下流，云歇入定虚无，游莲斜倚在旁。夜深至窗外伸手不见五指，时间走得越久，云歇气息越沉静，游莲周遭越是冰冷。

    长长的黑袍摆盖上雪白靴面，同样乌黑发亮的发尾堆在青年膝头，淹没了几根指尖。那些密而长的发丝像极维系在两人之间的傀儡线，有那么一时半会，两人的动作几乎是同步的。

    游莲轻嗯一声。气声太轻，听不清是嗯还是哼。

    四百年后的不渡域袒露出真实残缺的身躯，一步一步退后，直至掩埋进漫天风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