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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行在低处，目光微微上抬，就见到商悫面颊耳根已经红透——难怪不敢抬头。到底是未及弱冠的孩子，当面议亲，难免害羞。
奉行看赵时佼似笑非笑，心中起疑：莫非商悫的身世另有隐情？
席间响起三两声断断续续的调子，乐师正在调琴。
舞者在场中来回，似雾笼月，温柔无痕地将席位分割。
“绫姐姐看得倒准。”奉行叹道，“她是做媒，想将儿子硬塞给我。若不是赵结忽来拜见，她一个长辈，又常日病体缠绵，我真不知该怎样回绝才能不叫她难过。”
与此同时，前方尊位传来沈宜芳的声音。
内侍传菜，宫娥斟酒，两队少男舞者鱼贯入场，献上舞曲《赛龙舟》。
令人厌恶。
末句矛盾得耐人寻味。
话已近乎剖明，奉行缩了缩手：“四姨母，京学秦博士曾赞商悫乃是君子。以他的身世品性，不乏适龄贵女婚配。”
解桑若有所思：“那要多亏太子殿下到得及时。”解桑在席间无事时不动声色地看过四周，依稀记得赵结半刻之前就已入席。
而且——
这样的笑，奉行知道。
“适逢佳节，祝四姨母福寿安康。”奉行规规矩矩揖礼问好。继而回看四周，眼神凛然，逼退那些目光。
鼓乐声浓，正式开宴。
有人想起前些时日，奉行硬闯华瑛长公主府，手段残忍地处置了商息。想到这段过节，人们投去的目光变得更加古怪。
“奚和姨母到了吗？”奉行弯眼带笑，左顾右盼，在末席找见奚和与孟文椒的身影，再同解桑说道：“我去拜见奚和姨母和夫子，马上回来。”
奉行不敢断定。
话噎在口中，奉行无奈返回落座。
赵时佼疯癫之后，再没在人前现身，甚至去到华瑛长公主府也见不到她。大家猜是商道真从中作梗，是以万没想到，此次端午家宴，商道真会让赵时佼出席。
盛夏酷暑，沈宜芳却套着数层衣衫，试图以衣料臃肿掩盖隆起的小腹。在沈宜芳的目光飘来前，她轻轻搁下酒杯，提筷同时，两指发力折断玉箸。
“商悫，你不会不知，太子赵结非圣上所出。而圣上膝下另无子嗣，是以但凡当今太子或死或废，皇室血脉皆有望继任储君。你身为华瑛长公主嫡子，自然在列。”奉行说得直白，“倘是忧心商道真阻拦或圣上不准，有我。倘若是舍不得权势地位——”
耳畔响起声平静从容的呼唤。
“多谢殿下赐药。”商悫长揖道谢，“自换了药，母亲再没发病，眼神清明许多，有明显好转。”
“次狐——她本名是叫归荑，你定也知道。归荑也是葬身权势的火海，撇下了你。”赵时佼慈蔼看向奉行，“你是个好孩子，合该是张大人亲手带出的孩子。我记得，你今年虚岁二十四，可对？”
她看得分毫不差，沈宜芳仍痴心妄想留下孽胎。
赵结再揖：“即将开宴，我该入席了。随后再与四姨母叙话。”
赵时佼微笑回说：“我是叫你。”
经两朝乾坤颠覆，且当今圣上不设后宫，皇室人丁凋零，能在受邀之列的更是少之又少。宣天阁内，赴宴者寥寥无几，却造出了诡异的热闹——四处都是莫名笑声，节奏不紧不慢，听不出丝毫欢喜。
赵时佼与奉行齐齐抬头。不知何时，赵结来到席前，此刻恭恭敬敬揖礼：“不知四姨母近来身体可好？”
“我这孩子，今年十八。”赵时佼将商悫的手拉到眼前，再牵起奉行的手，“这病怎样能好、还能不能好，过了这么些年，我已经不大在意。但若可以，在我还算清醒的时候，想为我这孩子，求段良缘。”
商悫又惊又喜，旋即又作失落：“能救母亲脱离苦海，自是愿意。可不仅父亲不会答应，母亲身为长公主，想要离京更是难如登天。”
自得知赵时佼所服丹丸内含大量朱砂，奉行便托宜巽另制丸药代替，遣人到京学交予商悫。换过药后，赵时佼情绪愈发稳定，也不似往常痴傻，商悫油然感激。
“我相信你，这话说了也不惧。”赵时佼轻捏奉行掌心，将奉行手掌缓缓拉到眼前，试图覆上商悫手掌，就此撮合这段自己心中的“良缘”。
“多亏綝儿，近来好了许多。”
“你是綝儿——次狐的女儿，张大人和却愁的养女。”赵时佼口齿清晰，神志清醒，“我这些年浑浑噩噩、糊糊涂涂，在外人眼里是疯疯癫癫、痴痴傻傻，可我听得到，也记得住。上次你来过之后，每逢服药，悫儿都会同我念叨你的恩情。”
赵时佼入席许久，人们早有留心，她不似传言中的心魂全失、疯癫无状，在席间坐着，始终安安静静，与常人无异。
不等奉行说完，商悫转身面向她，跪得笔直，再行大礼：“请归殿下放我与母亲离京。”他未以言语辩驳，只以行动证明自身。
奉行屈了屈指节，想要将手抽回。
“綝儿。”
“我虽不知你为何至今尚未婚配，仔细想想，可能是有所忌惮。但所有忌惮，在我儿身上皆可化解。”赵时佼声调再低几分，“我知世间能与你相般配的男子不多，或是高才大德，或是天潢贵胄。你若需要皇室血脉助力，商悫可以。你若担忧婚配皇室血脉遭人忌惮，商悫也可以。”
奉行在赵时佼左侧安坐，摇扇送风，问商悫道：“四姨母近来可好？”
有王侯贵胄要求子女仪态端方，对行走坐卧、言谈哭笑都约束，制有规范，专门养有仪态老师，从子女幼时开始就加以规训。
奉行倾耳聆听，赵时佼语调平淡，该有的憎恨怨怼被经年岁月打磨殆尽。
奉行受他一礼，再叮嘱道：“宴席散后，尽快回府收整行装。快则明日，慢则三日之内，自会有人到华瑛长公主府接你们母子离京。”
“华瑛长公主与你说的什么？”解桑好奇，“远远瞧着，怎么像要将商悫托付给你？”
端午炎热，坐席两侧设冰鉴取凉。商悫安坐赵时佼右侧侍奉，奉行便绕到左侧打开冰鉴盖板，取出内置玉磨宫扇。宫扇通体玉制，置于冰鉴饱攒寒气，微微扇动，便得清爽凉风。
既然自己不肯动手，就怨不得她动手了。
奉行凝眉扫视四周，未见赵结或沈宜芳的踪影。但看到赵时佼梳着高高的发髻，端端正正坐在席间。在她身侧的并非商道真，而是商悫。奉行挽者解桑到自己的席位落座后，自行去寻赵时佼。
“怎么了？”解桑一看，回身吩咐内侍，“烦劳再取双筷子过来。”
“我生为公主，被兄弟姊妹们间的争权夺势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又所托非人，被自己的丈夫软禁磋磨。”赵时佼拉过商悫的手，“所幸得了个孝顺体贴的孩子，这辈子算不得万劫不复。”
知会过后，奉行将玉扇递给商悫，起身要走。
奉行嘻嘻一笑，起身时笑意尽褪，面凝寒霜，不着痕迹地扫向沈宜芳。
奉行抬眼望去，圣上离宫，尊位空缺，赵结与沈宜芳分坐两侧。时辰已到，沈宜芳起身举杯祝词，末了饮酒作礼，席间众人纷纷起身还礼。
“拜见四姨母。”
一直沉默的赵时佼竟忽然开口，抓住了奉行纱袖。
奉行趁机撤手。
有人在场，赵时佼不便继续追问，同时松开了商悫的手。商悫起身行礼，压低了头颅。
是决心不再装疯？还是当真病情好转？
奉行来到赵时佼身畔。
这样的笑便是规训的“杰作”。
她的两臂晒伤蜕皮，感受到纱料摩擦伤处传来的灼痛，不由挤了挤眼。回眼迎上赵时佼澄澈如月色的目光，她矮身轻轻抽回衣料，低声应道：“谌儿还没来，等他来了，我带他来见姨母。”
《孽归》
赵时佼微笑颔首，商悫起身代母还礼。
奉行点点头。
解桑指尖戳戳她的肩窝：“你呀，坐不安稳。”
虽对商悫无意，但见他羞羞答答的模样，奉行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奉行抓住机会，同时起身告退。虽说赵结是无心之举，但为她解了围，她想道句谢。怎料刚一转身，赵结就足底带风，衣袂翩飞远去了。
“文御医曾说，四姨母的病非药石可医，当散心纾解。”奉行道明来意，“若我放你母子二人离京，你可愿放弃锦绣荣华和大好前程，只侍奉四姨母左右？”
戌时钟声敲响，奉行抵达宣天阁。
她直勾勾盯着沈宜芳的腰腹。
余下人的目光，追随奉行落在赵时佼的席位。
奉行困惑不解：“叫我？”
对方端坐席间，若无其事地柔媚带笑，在与她目光相接之时，骤然花容失色，不自觉地掩住小腹。
] 奉行在低处，目光微微上抬，就见到商悫面颊耳根已经红透——难怪不敢抬头。到底是未及弱冠的孩子，当面议亲，难免害羞。
奉行看赵时佼似笑非笑，心中起疑：莫非商悫的身世另有隐情？
席间响起三两声断断续续的调子，乐师正在调琴。
舞者在场中来回，似雾笼月，温柔无痕地将席位分割。
“绫姐姐看得倒准。”奉行叹道，“她是做媒，想将儿子硬塞给我。若不是赵结忽来拜见，她一个长辈，又常日病体缠绵，我真不知该怎样回绝才能不叫她难过。”
与此同时，前方尊位传来沈宜芳的声音。
内侍传菜，宫娥斟酒，两队少男舞者鱼贯入场，献上舞曲《赛龙舟》。
令人厌恶。
末句矛盾得耐人寻味。
话已近乎剖明，奉行缩了缩手：“四姨母，京学秦博士曾赞商悫乃是君子。以他的身世品性，不乏适龄贵女婚配。”
解桑若有所思：“那要多亏太子殿下到得及时。”解桑在席间无事时不动声色地看过四周，依稀记得赵结半刻之前就已入席。
而且——
这样的笑，奉行知道。
“适逢佳节，祝四姨母福寿安康。”奉行规规矩矩揖礼问好。继而回看四周，眼神凛然，逼退那些目光。
鼓乐声浓，正式开宴。
有人想起前些时日，奉行硬闯华瑛长公主府，手段残忍地处置了商息。想到这段过节，人们投去的目光变得更加古怪。
“奚和姨母到了吗？”奉行弯眼带笑，左顾右盼，在末席找见奚和与孟文椒的身影，再同解桑说道：“我去拜见奚和姨母和夫子，马上回来。”
奉行不敢断定。
话噎在口中，奉行无奈返回落座。
赵时佼疯癫之后，再没在人前现身，甚至去到华瑛长公主府也见不到她。大家猜是商道真从中作梗，是以万没想到，此次端午家宴，商道真会让赵时佼出席。
盛夏酷暑，沈宜芳却套着数层衣衫，试图以衣料臃肿掩盖隆起的小腹。在沈宜芳的目光飘来前，她轻轻搁下酒杯，提筷同时，两指发力折断玉箸。
“商悫，你不会不知，太子赵结非圣上所出。而圣上膝下另无子嗣，是以但凡当今太子或死或废，皇室血脉皆有望继任储君。你身为华瑛长公主嫡子，自然在列。”奉行说得直白，“倘是忧心商道真阻拦或圣上不准，有我。倘若是舍不得权势地位——”
耳畔响起声平静从容的呼唤。
“多谢殿下赐药。”商悫长揖道谢，“自换了药，母亲再没发病，眼神清明许多，有明显好转。”
“次狐——她本名是叫归荑，你定也知道。归荑也是葬身权势的火海，撇下了你。”赵时佼慈蔼看向奉行，“你是个好孩子，合该是张大人亲手带出的孩子。我记得，你今年虚岁二十四，可对？”
她看得分毫不差，沈宜芳仍痴心妄想留下孽胎。
赵结再揖：“即将开宴，我该入席了。随后再与四姨母叙话。”
赵时佼微笑回说：“我是叫你。”
经两朝乾坤颠覆，且当今圣上不设后宫，皇室人丁凋零，能在受邀之列的更是少之又少。宣天阁内，赴宴者寥寥无几，却造出了诡异的热闹——四处都是莫名笑声，节奏不紧不慢，听不出丝毫欢喜。
赵时佼与奉行齐齐抬头。不知何时，赵结来到席前，此刻恭恭敬敬揖礼：“不知四姨母近来身体可好？”
“我这孩子，今年十八。”赵时佼将商悫的手拉到眼前，再牵起奉行的手，“这病怎样能好、还能不能好，过了这么些年，我已经不大在意。但若可以，在我还算清醒的时候，想为我这孩子，求段良缘。”
商悫又惊又喜，旋即又作失落：“能救母亲脱离苦海，自是愿意。可不仅父亲不会答应，母亲身为长公主，想要离京更是难如登天。”
自得知赵时佼所服丹丸内含大量朱砂，奉行便托宜巽另制丸药代替，遣人到京学交予商悫。换过药后，赵时佼情绪愈发稳定，也不似往常痴傻，商悫油然感激。
“我相信你，这话说了也不惧。”赵时佼轻捏奉行掌心，将奉行手掌缓缓拉到眼前，试图覆上商悫手掌，就此撮合这段自己心中的“良缘”。
“多亏綝儿，近来好了许多。”
“你是綝儿——次狐的女儿，张大人和却愁的养女。”赵时佼口齿清晰，神志清醒，“我这些年浑浑噩噩、糊糊涂涂，在外人眼里是疯疯癫癫、痴痴傻傻，可我听得到，也记得住。上次你来过之后，每逢服药，悫儿都会同我念叨你的恩情。”
赵时佼入席许久，人们早有留心，她不似传言中的心魂全失、疯癫无状，在席间坐着，始终安安静静，与常人无异。
不等奉行说完，商悫转身面向她，跪得笔直，再行大礼：“请归殿下放我与母亲离京。”他未以言语辩驳，只以行动证明自身。
奉行屈了屈指节，想要将手抽回。
“綝儿。”
“我虽不知你为何至今尚未婚配，仔细想想，可能是有所忌惮。但所有忌惮，在我儿身上皆可化解。”赵时佼声调再低几分，“我知世间能与你相般配的男子不多，或是高才大德，或是天潢贵胄。你若需要皇室血脉助力，商悫可以。你若担忧婚配皇室血脉遭人忌惮，商悫也可以。”
奉行在赵时佼左侧安坐，摇扇送风，问商悫道：“四姨母近来可好？”
有王侯贵胄要求子女仪态端方，对行走坐卧、言谈哭笑都约束，制有规范，专门养有仪态老师，从子女幼时开始就加以规训。
奉行倾耳聆听，赵时佼语调平淡，该有的憎恨怨怼被经年岁月打磨殆尽。
奉行受他一礼，再叮嘱道：“宴席散后，尽快回府收整行装。快则明日，慢则三日之内，自会有人到华瑛长公主府接你们母子离京。”
“华瑛长公主与你说的什么？”解桑好奇，“远远瞧着，怎么像要将商悫托付给你？”
端午炎热，坐席两侧设冰鉴取凉。商悫安坐赵时佼右侧侍奉，奉行便绕到左侧打开冰鉴盖板，取出内置玉磨宫扇。宫扇通体玉制，置于冰鉴饱攒寒气，微微扇动，便得清爽凉风。
既然自己不肯动手，就怨不得她动手了。
奉行凝眉扫视四周，未见赵结或沈宜芳的踪影。但看到赵时佼梳着高高的发髻，端端正正坐在席间。在她身侧的并非商道真，而是商悫。奉行挽者解桑到自己的席位落座后，自行去寻赵时佼。
“怎么了？”解桑一看，回身吩咐内侍，“烦劳再取双筷子过来。”
“我生为公主，被兄弟姊妹们间的争权夺势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又所托非人，被自己的丈夫软禁磋磨。”赵时佼拉过商悫的手，“所幸得了个孝顺体贴的孩子，这辈子算不得万劫不复。”
知会过后，奉行将玉扇递给商悫，起身要走。
奉行嘻嘻一笑，起身时笑意尽褪，面凝寒霜，不着痕迹地扫向沈宜芳。
奉行抬眼望去，圣上离宫，尊位空缺，赵结与沈宜芳分坐两侧。时辰已到，沈宜芳起身举杯祝词，末了饮酒作礼，席间众人纷纷起身还礼。
“拜见四姨母。”
一直沉默的赵时佼竟忽然开口，抓住了奉行纱袖。
奉行趁机撤手。
有人在场，赵时佼不便继续追问，同时松开了商悫的手。商悫起身行礼，压低了头颅。
是决心不再装疯？还是当真病情好转？
奉行来到赵时佼身畔。
这样的笑便是规训的“杰作”。
她的两臂晒伤蜕皮，感受到纱料摩擦伤处传来的灼痛，不由挤了挤眼。回眼迎上赵时佼澄澈如月色的目光，她矮身轻轻抽回衣料，低声应道：“谌儿还没来，等他来了，我带他来见姨母。”
《孽归》
赵时佼微笑颔首，商悫起身代母还礼。
奉行点点头。
解桑指尖戳戳她的肩窝：“你呀，坐不安稳。”
虽对商悫无意，但见他羞羞答答的模样，奉行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奉行抓住机会，同时起身告退。虽说赵结是无心之举，但为她解了围，她想道句谢。怎料刚一转身，赵结就足底带风，衣袂翩飞远去了。
“文御医曾说，四姨母的病非药石可医，当散心纾解。”奉行道明来意，“若我放你母子二人离京，你可愿放弃锦绣荣华和大好前程，只侍奉四姨母左右？”
戌时钟声敲响，奉行抵达宣天阁。
她直勾勾盯着沈宜芳的腰腹。
余下人的目光，追随奉行落在赵时佼的席位。
奉行困惑不解：“叫我？”
对方端坐席间，若无其事地柔媚带笑，在与她目光相接之时，骤然花容失色，不自觉地掩住小腹。